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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喝什么你会知道?」酒醉者还大吵大闹,「你说谎也打个草稿!妈的…」
深深吸一口气,不要害怕…你和他隔了一个吧台,而且他是陌生人,不会真的伤害你…
她拿出每天写的工作日志,「先生,我不知道您的名字。所以用『白金领带夹』作代号。这是这个月的,还有上个月…您不是礼拜三来,就是礼拜五…偶尔礼拜一或四也会来…您习惯喝杯ESPRESSO醒酒…」
他一把抢去工作日志翻着,除了每天的进货和存货外,她细心的在备注写了每个客人的喜好和点的餐饮。
「…二月六日…白金领带夹:ESPRESSO (果然这样的浓度才可以。他喜欢重口味,所以下次记得萃取的久一点)…」
「…一月十六日…白金领带夹:ESPRESSO (今天看起来不是太醉,所以没那么浓。咖啡因过重会睡不好)…」
「…一月四日…白金领带夹:ESPRESSO (似乎对浓度有些意见…但是他没说。只是皱了皱眉。)…」
酒醉的他翻着工作日志,羞愧突然涌上心头,他哇的哭起来,「小静!我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找麻烦的!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完了!一切都完了…你这么留心我,我却还…我不是故意的!…我都这把年纪了,说失业就失业…我这几十年的努力是为了什么啊我…」
「老杨,回去睡觉了。」老板出声,「不要没事鲁我的吧台好不好?失业又不是世界末日!老林,你们怎么搞的?让他这样乱我的场子?」
「哎呀…」跟杨一起来的客人满头大汗,「不是故意的嘛。他心情不好,喝醉了。本来是拖他来醒醒酒…我们这就走…」会了帐就拖着痛哭的老杨落荒而逃。
「不要紧吧?」老板关心的问,「小珂,你在干嘛?就让小静被人堵着骂?」
「我刚送客人上出租车啊。」小珂也觉得委屈,「这么晚了,女客人不安全嘛…我去记车号…」
「老板,是我不好。」她低头认错,「我会小心的。」
老板娘安慰的走到她旁边,「…我在厨房也听见他要点ESPRESSO。」
她淡淡的一笑,发现自己已经不怕酒醉的人了。
曾经闻到浓重的酒味就发抖…现在她安全了。隔着吧台,她是非常安全的。
两点十一分,凌晨。闪着蓝光的PHS看起来不再那么冰冷。
十一桌的客人站起来,结帐。
这一天,终于过去了。
走回自己的居处,她望着时隐时现的月。打开PHS,回讯息。
「Thank you.」
回给「11」。
有一间咖啡厅 十一号桌的客人(下)
开门,放下包包,开机,洗澡。
大楼的墙很薄,隔壁关门的声音还是把她吓得跳起来,险些在湿滑的浴室跌倒。
我很安全。是的,我在自己家里,加了三道锁。
她按住狂跳的心脏,颤着手打开门。
隔着飘动的窗帘,只有霓虹灯无知的哗笑。她拉开那片水蓝,窗台的鱼看见她,吐着气泡过来索食,咚咚的在玻璃缸里发出轻响。
她默默的撒下鲜红的饲料,斗鱼安静的吃着。
没有打气帮浦,也没有水草。这两只鱼居然活了这么久。
当初会带它们回来,不过是看到水族馆的老板漠然的看着这两只装在小塑料杯里的奄奄一息的鱼,准备丢进垃圾桶。
「快死了。」像是在叙述一件再普通也没有的事情。
她买了这两条鱼,还有两个鱼缸。要死也希望它们死在宽敞一点的地方,不要连最后的尊严都被剥夺。
快死的鱼却活了下来。多一点空间和饲料就够了。
或许,鱼不需要尊严。也或许,我从鱼的身上看到自己。
我渴望死在自己的空间,而不是别人严厉强限的空间。结果我活了下来,自己也纳罕。
我以为,离开那个城市以后,我会死。没想到我不但活了下来,而且活得越来越不畏惧。
总有一天,我不会再听到猛然的关门声就跳起来,也不再为任何靠我太近的人恐惧。
那天会来的。
PHS发出蓝光轻响着,她停下打字的手,拿起水蓝光的手机。
「Never Mind.」是「11」送来的讯息。
望着短短的几个英文字,她抱着膝盖,默默的看了很久。她把讯息存进手机。
呆呆的与计算机屏幕相对,她想不出还要倾诉些什么。因为她此时的感觉和举动,无法用文字表达出来。
存盘,关机。
她坐在窗台上很久,久到东方微微发白。
绝对不要跟他说任何话,绝对。谁都可以,就是他不行。因为陌生才有善意的距离。
她珍惜这种善意。
***
像是一种默契,他们彼此没有交谈过一句话。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当他发现小珂不再送沉静回家以后,他总是打烊后,在对面的7–11看报。等她出来,默默的在很远的距离跟着,等确定她回到大楼,还远远的等她上了电梯,才沉默的走向相反的方向。
他不知道,沉静会打开窗帘,望着高楼下的一个小点,直到转弯而不见。
台北是湿的。冬雨之后是清明时节雨纷纷。干没几个礼拜,又是梅雨季。
她倦于带伞,却在他追上来塞给她一把伞以后,再也没有忘记带。即使把伞让给她,他还是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
隔着双重的玻璃,像是很近,其实很远。远到连说句话也不可能。只能默默的望着对方,默默的。
只是她不知道,在这个城市的另一个角落,深夜里有个男子会打开笔记型计算机,像强迫症一般对计算机倾诉。
她今天也带伞了。幸好。要不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上回硬把伞塞给她,一定让她很困扰了。
只是…看她的肩膀都是雨,有种自己也被淋湿的感觉。
自己都往不惑之年逐步迈进了,居然对个陌生女孩有这种浪漫的伤感,自己都觉得好笑。
陌生…也对。虽然已经看着她将近半年,她对我来说,还是陌生的。
我只知道大家都叫她「小静」。但是到底是「小静」还是「晓静」,我不知道。甚至我不知道她姓什么。
这些根本不需要知道。
对我来说,她就是破晓的宁静。这么多就够了。
为什么对个陌生的女孩有这样的关心…难道是我的生活有所不满足?
也不对。
不到四十就已经是顶尖科技的MIS经理,有份稳定而薪水丰厚的工作。我喜爱而享受这种安静的生活,对于情感和升迁都没有妄求。
情感令人紊乱,人事斗争使人厌烦。与世无争的生活是最好的。
我满足现况。
停下打键盘的手,他望着自己记录下来的文字,有种强烈的违和感。突然觉得「满足现况」这四个字很刺眼。
但是他没有修改,仍然存盘、关机。
望着漆黑的液晶屏幕,他想再倾诉些什么,拿起PHS手机。数百个电话号码,他却不知道这样深的夜里该找谁谈谈。
翻着翻着,他看到了「Peace」。那是他给那女孩的名字。
最后他没拨电话给她,却把之前存到手机里的一幅图片转寄过去。
那是一个宁静的山光水色。但是他知道之所以这样宁静,是因为水太深太冷,没有任何生物可以生存的关系。
无法解释自己的举动,却来不及后悔已经发出去。
他叹口气,将长期失眠的自己丢在床上。望着天花板隐约的光影,手机发出轻轻的响声。
拿起来一看:「Deep & Cold.」
是Peace回讯给他。
微微一笑,却觉得辛酸。
他终于睡着了。梦里看到又深又冷的湖里,有只孤寂的鱼游动的身影。
有一间咖啡厅 失落的白金领带夹(上)
早上才下过猛烈的雷雨,将她从夏天的梦里惊醒。下午出来买点小东西时,无情的太阳已经在钢青色的天空狞笑,像是要将柏油路面烤融,冒出冉冉扭曲的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