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烂熟(11)
作者:芝喜 阅读记录
在满家寄住的那段日子,陆启明每天睁眼第一件事就是撕台历,数着日子盼爸爸回来接他回家。要是头一天晚上接到陆大军打来的电话,第二天他准保失眠,兴奋地早早起床,害得同屋的满月被吵醒。
两个小孩坐在走廊等人,从二楼俯瞰着清早邻居们忙碌的身影,大爷站在胡同口,举着一份报纸晨读;阿姨铲得炒勺叮咣响,急着送孩子去补习班;咬着油条的少年,跨坐在自行车上,催促着小伙伴出来玩,个个精神饱满。
不像满月,困得哈欠连天,努力挑起眼皮往下瞅,嘴里喃喃念叨:“陆叔叔咋还不回来呢。”
和父亲的约定让陆启明有了盼头,目不转睛地守着胡同口,想在第一时间出现迎接,让爸爸知道自己有多想他。
然而,临近中午才把人盼回来。
“醒醒。”
陆启明推开满月枕在他肩膀上的脑袋,倏地站起来,不敢相信地趴在栏杆往下张望,再次确认。
“咋了,陆叔叔回来了?”
满月揉了揉眼睛,身高不够,脑袋挤在栏杆之间,羡慕地睁圆眼睛和嘴巴,“哇!哥哥,你爸爸给你买了好多好吃的啊!”
小姑娘光天真地注意到陆大军提在手里的大包小包,全然没在意走在男人身旁的陌生女人。两人有说有笑,女人还牵着一个小男孩。
有人欢喜有人忧,满月悄悄睨向身边的陆启明,男孩上扬的嘴角一点点垂下,像短暂绽放的烟花,绚烂后重归黑暗平静。
屋内气氛生疏,陆大军给他们相互介绍。
“这是我儿子陆启明。”
“这是你娟姨,这是娟姨儿子,比你小,你喊弟弟就行。”
陆启明薄薄的双眼皮蹙得平直,目光清朗锐利,默不作声审视着坐在沙发上的母子——女人穿着朴素的套装连衣裙,窄长的脸,小鼻子小眼小嘴,一脸精明鼠相。她怀中抱着的男孩,看着比满月小,像多动的泥鳅不消停。
陆大军没有因为儿子愣着没叫人责怪他,而是拍拍陆启明的肩膀,笑着和女人说:“这孩子随我,内向,不爱说话。”
女人的关注点不在陆启明,眼光投向躲在他身后,两条马尾辫睡得一高一低的小姑娘身上。
语气颇有责问之意:“你不是说你前妻带走女儿了吗?”
陆大军挪眼看满月,憨厚的脸上总挂着笑,解释说,“她是我邻居的闺女,我就是把小陆托付给她家的。”
“怪不得,我还纳闷兄妹俩咋长得不像呢。”女人神色自若地把话一转,松开怀中的小男孩,起身四处参观。
六十多平米的老房子,从装修到家具都是旧的,女人仍不厌其烦,像视察工作般看得仔细。
陆启明将矮小的满月揽在身前,俩人贴墙根站,给女人让出道,笃笃的脚步声惹得陆启明莫名心烦。
“这房子有年头了,过几年就要拆迁了吧。”女人敲了敲墙板,转过头问陆大军,“拆完还给这么大的吗?”
陆大军挠挠头,“应该是,隔壁街前年回迁的,我听人说加点儿钱还能换个大面积的,还能选楼层。”
女人一双细眼眯缝出弧度,紧接着问:“这片儿户口所对应的中小学还是重点学校呢吧。”
“是,我儿子他在的学校就是。”
再后来问的问题,陆大军都毫无保留地实诚回答。连少不更事的孩子都察觉出女人心思不纯,陆大军却浑然不觉。
午饭决定在家吃,陆大军打电话叫常去的餐馆送来几道菜,让陆启明带着弟弟妹妹先回房间玩。
两个大人在客厅筹划婚礼咋办,虽说都是二婚,陆大军也不想让女方觉得怠慢,别人有的他能给都会给,不能差事儿。娟子的要求,他都一条条记在本子上。
陆启明的房间简单整洁,没有太多玩具,书桌前贴了满墙的奖状,别的小孩满院子撒欢玩的时候,他都安静在家读书。
母亲的抛弃看似随着时间淡化,其实在他的心底潜移默化埋下敏感、自卑的种子,孩子的想法单纯,他只想努力通过成绩证明自己是个值得被人爱的乖小孩。
小男孩五岁,正是耗子洞都能掏三把的年纪,在屋里这摸一把,那翻一下,陆启明脾气好,随他玩。
满月转着桌上的地球仪,缠着陆启明,聒噪得像叽叽喳喳的麻雀,问东问西。
“哥哥,地球下面的人咋住啊?”
“不得头朝下啊?”
“不会掉下去吗?”
一眼没能兼顾,小男孩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浮灰的旧纸箱,里面乱七八糟装着旧玩具,其中有一个木质八音盒。
瞧小男孩拿在手中摆弄,陆启明赶忙冲上前制止:“这个不能玩儿。”
越是不让,越激起小男孩的逆反心理,独占所有紧搂着不撒手。陆启明在盒子里随便翻出一个玩具汽车和男孩交换,男孩摇头不依。
“你快还给我哥哥!”满月叉腰站在旁边,比物主本人还急还恼。
陆启明软着语气再次商量:“你把这个还给哥哥,其他玩具随便你玩儿,好不好。”
小男孩豆大的眼珠子轱辘转,没吭声,以为他默许了,陆启明放松心,伸手过去接。
万万没有想到,小东西人不大,憋着一肚子坏水,突然变脸,铆足劲儿往地上一摔。
“我才不要你的破玩具!”
八音盒摔在墙上,触动了金属开关,房间回荡着《世上只有妈妈好》的轻柔旋律。陆启明的手定格在空中,迟迟未收回,他竭力忍着情绪,牙关咬得酸疼。
满月脾气臭,冲过来使劲儿推了一把小男孩,“让你摔我哥哥东西,坏小孩儿!”
小男孩不吃力,身体趔趄向后倒,“咚”一声闷响,后脑勺结结实实撞在了墙上,疼得哇哇大哭,引来了两个大人。
满月不甘落后,“哇”一声也跟着哭了。开始干哭不掉眼泪,哭着哭着情绪到位,梨花带雨,一嗓子比一嗓子嘹亮,硬生生盖过了小男孩的哭声。
“哦,不哭不哭。”女人蹲在儿子身旁,心疼地检查伤势,“磕哪儿了,妈妈看看。”
“你这咋也哭了?”陆大军赶紧关心满月,却没看出她哪里受伤。
双方家长各站一边,两个小孩互相指证。
“她、她……”男孩哭不过满月,泪眼汪汪指着满月,说,“她推我。”
“他先动得手。”满月指回去,含糊地一语带过,大人们先入为主,以为男孩先动手打的她。
看着躺在墙角的八音盒,家长判断是小孩子间抢玩具,闹着玩。女人瞧儿子没事,说算了。怎么算,男女动手都是男孩的错,就抱着儿子先出去了。免得俩孩子的哭声此起彼伏,和斗鸡似的一较高下。
此时此刻,陆大军更心疼儿子,八音盒是孩子妈买的。他走过去拾起,粗略地检查了一下,交还到儿子手上,笨拙安慰:“弦没坏,就玻璃罩碎了,赶明儿爸给你换块儿玻璃。”
八音盒内镶嵌着一幅外国母亲抱着小孩的图案,中间摔出一道裂痕,陆启明阖上盖子,音乐声终止。
失去妈妈的孩子,被催着长大,催着懂事,好像早早失去了自在做孩子的权力。哪怕满腔委屈,陆启明也不敢在爸爸面前表露,怕爸爸跟着难过,房间只剩下小姑娘放肆地啼哭。
“吃饭了,俏俏别哭了。”送菜的敲门,陆大军让陆启明哄哄妹妹。
前脚大人刚走,陆启明一把捂住满月的嘴,哭声戛然而止。
“你哭啥?”他问。
满月眨巴着挂泪珠的睫毛,吸着鼻涕,抽噎说:“我妈说了,输人不能输阵,咱家必须有个能哭过他的。”
陆启明被她的理直气壮逗乐,也心感温存,她把他归为一家人。
作为感谢,陆启明把女人买的喔喔奶糖送给了满月。或许是欺负人家儿子的报应,糖把小姑娘的牙粘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