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美人(17)
流羽给女孩拨了电话。女孩一听见他的声音就哭了,抽抽噎噎地问:“你生我的气吗?”
“没有,乔吉,从来没有。”流羽把口气放得温和无比,“下班后我请你吃饭,好了好了,你还没哭够吗?”他挂掉电话后满意地笑,带着极其有趣的表情看13号的脸,那真是张神秘莫测的脸。
“你到底在想什么呢?”流羽向那张脸俯下身去,喃喃地说,“你不是把那豹子当宠物养。你一直就在训练她,把她训练成猛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的声音轻轻的,仿佛是怕一不小心就会被人偷听去一样。
13号静静地并不回答。
第八章 小羚羊的哲学课和医生的哲学课
雨季来临。
这是一个兴高采烈的季节,空气里是苏生后的喧闹,万物都呈现出一种爆炸式的狂欢,雨水把他们从懒散的期待中彻底唤醒,然后迎接盛典。转眼间大地就是一片茂盛的新绿,而在此之前的两个星期,四下里都是了无生趣的枯黄,那时候一只母羚羊离开了伙伴,独自卧倒在尘土中——她将分娩。
这是个万分危险的时刻,狮子和豺狼随时会扑上来,所以她谨慎地选择了一处荒僻的场所,附近有若干起伏的小土丘,还有几丛挺立着的干草,这多多少少会有些掩护作用吧?她这么想着,抽动鼻子,细细地辨认着风中的气息。还好,没什么异常,并且也不需要太多时间……秃鹰还在天上盘旋,他们似乎永远都在盘旋,在蔚蓝的底色上划出一个又一个虚无的黑色圆圈,看久了你会觉得时间都凝固了……她来不及多想,瞪大了眼睛,拼命用脚蹬着地,恨不能把这片土地蹬成碎片一样。空气里迸发出丝丝血味的甜腥,一个细弱幼小的生命也正拼命挤进这坚硬冰凉且充满艰辛的世界里来——它在干燥的黄土中蠕蠕地洇开一片红色的潮湿——先于雨水而来的潮湿,如此辛苦,也如此安静和渺小。
但这个母亲实在不够谨慎,摄影师正趴在不远的下风处,石头似的一动不动。那些土堆和枯草自然也成了他的掩护。摄影机无声无息地运作着,摄下了小羚羊诞生的全过程。秃鹰还在盘旋,小羚羊卧在地上,湿淋淋的。方才的挣扎令它力竭,在急促的呼吸中它好奇地观望。空气是冷而干的,挣开了它的肺叶;光怪陆离的世界也哗啦啦地砸进它的眼睛,此刻的大地还充满了荒芜和不毛的气息。母亲用鼻子拱着它的腰腹,命令它站起来。它颤巍巍地立起身,虽然腿还在哆嗦,居然踉踉跄跄地挪了几步。它还很丑,身材矮小,四肢不合比例地又粗又长。不过没关系,如果顺利的话,等半个月后第一场豪雨落下时,它就会成为敏捷优美的跑步健将。但现在它只顾着把头伸到母亲的腹下去寻找出生后的第一餐。母亲尚不允许,她一面舔去孩子身上残留的胎衣,一面敦促它继续活动。于是小羚羊半跳着绕母亲小跑了一圈,一开始还歪歪扭扭的,两分钟后它就能纯熟地使用四肢了。虽然尚柔嫩,但母亲放下心来,能跑的孩子才是好孩子。
摄影师在暗地里高兴。天空的秃鹰还在盘旋,这说明他和这个母亲都不够谨慎。附近有他们没看见的东西,但小羚羊看见了——它一睁开眼就看见了。当然,它还不知道那是什么。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眼它看见了微微起伏的土丘和挺立的一蓬枯草,枯草后是一片金黄,上面布满一块块黑色的斑点。它发现那缀着黑斑的金黄和土或草是不一样的质地,虽然混在一起很难发现。它再看看母亲,是的,那是一片皮毛,和母亲一样,但那不是母亲,是什么呢?
“你要跑!”它还来不及想明白,便听到了出生后的第一句话。
“为什么?”它对那块皮毛失去了兴趣,对四周苍茫的景色也失去兴趣,一心一意地向母亲索食。
“你要是不跑,就会被‘死’抓住。”母亲严肃地说。
“‘死’是什么?”它追问,同时抬起头来,正看见土丘后那身皮毛的主人的脸。和母亲狭长突出的面颊不同,那是张圆圆的脸,两只圆圆的眼睛长在正前方,那眼睛里有草的颜色也有土的颜色,两条黑色的线从那眼睛下一直拉到嘴边。那脸上也有黑色的斑点,嘴也短得多。那隐在土与草中的脸是如此难发现,它好奇地瞅着。那对圆圆的眼睛也正紧盯着它,似乎是意识到它的迷惑,轻轻地咧了咧嘴,仿佛是个笑容。但笑容里白森森的长牙让它害怕,于是它赶紧掉过头,偎近母亲,再不去看那个异己。
“‘死’有很多样子。”母亲深思熟虑地说,她想到了狮子、鬣狗、干旱、饥渴,还有她。“我们吃草,‘死’不吃草。”她说,“‘死’有时候在外面,有牙齿和爪子,会追你;有时候‘死’就藏在你的身体里……啊,那实在是个狡猾的家伙,不过只要你会跑,‘死’就抓不住你——现在,跟我去和大家见面吧。只要我们大家在一起,‘死’就不那么容易抓住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