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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是黑夜(26)



沈若水怔站在楼梯上,好一会,才打开信封,看到里头的东西,又是一怔。

心里有什么,再也承受不住似,她慢慢蹲下去,低下头。将脸埋在臂弯里,良久,仿佛深冬那个夜晚,黑暗的海岸公路上,明彦将脸埋在她的肩窝上,风里吹诉着的,那无声的呜咽。

外头下着雨,丝丝的、夹带着刺骨寒气,将人缠蚀的那种雨。

沈若水在灯下译稿,电视开着,不时传出金属性的笑声。她时而抬头,望着窗外,一不留神就发起呆,然后猛地怔醒似,愣愣地对着电视一会,又抬起头望向窗外。黑暗里,仿佛有着回声。

总是有下不尽的雨,替那说不出哀愁的人垂着泪。多年前也有过这样的雨,丝丝下着她流不出的泪。

江潮远失踪后,她又回到从前的生活。还是那样,没有家具,连书柜都没有,萧条冷清,一些书跟纸稿就散堆在地上。她也总是像这样在灯下工作,习惯地让电视开着,却不曾留心看过,电视声徒然在四壁回荡。也总是会在半夜里醒来,黑暗中,隔着长长的落地窗,望尽那沉睡在阌暗深邃梦底的荒凉人世。

有人轻轻扣着门。她动一下,呆呆望着门。

打开门,果然是明彦。他身上还穿着在台上演奏穿的燕尾服,身上发上沾满湿冷的雨丝。

“我来跟你道别的。”明彦的声音喑哑干涩,有什么强忍着。

沈若水没说话,拿了干毛巾给他;他没接,她替他擦拭,相视默默;然而,寂静的夜,总有什么太惊动。

“我倒杯热开水给你。”

“不用了。”

但她还是给了他一杯热开水。热气氤氲,使得眼里多雾,目光迷蒙起来。

“对不起……”她低低道歉。发丝散落,连明彦伸手替她拂起,停在她脸颊旁,目光多有不舍。

“我本来想问为什么的。”他摇摇头,黯然收回手。“你不必道歉,我明白为什么。”

但望着她的目光炙热,眼底溢满难言的情衷,伤又痴、苦且痛,目光那样留恋,始终没有离开过她,灼烈而热烫,有如火在烧,烙着一痕痕的的思念跟煎熬。

“明彦,我……”沈若水心里隐隐的感到痛。她忽然明白——不,她一直都明白,明彦外表的冷,内心却有强烈百倍的热,如烈焰狂放激烈的燃烧。

“没关系,你什么都不必说。”忘掉一个人很容易,但也不是那么容易。他知道她一直在看着江潮远,就像他一直在看着她。

“我只求你,求求你,就算是片刻也好,回头看看我……”声音更低更喑哑,充满苦与涩。

“明彦,我知道,我一直都知……”他那样求她,她的心难过极了,更加感到痛。隐隐明白那个痛是为什么,却不知该如何面对。

明彦啊明彦!他知道她对江潮远的心情,所以他从来不曾对她倾诉说他对她这般的心情。多年前,他说,他寻找的理由不会在,所以他选择一种方式留下来——

“谢谢你,我——”他再说不出口。她愿意懂得,懂得又能如何?他不能、也无法再强求。有这一刻,就够了。在日后那无尽的夜里,想起时,能有一丝温暖与微明的光。

他一直在找的那个理由。永远不会等待着他;所以他只能选择一种方式留下来。留给她他所有的爱。

尾声

第一次离开,他还不到十七岁,还不太明白,心没有太大的伤。

又一次离开,他已觉得沧桑,心里有深深浅浅的伤,破洞似,无法愈合,他的心也就那样,始终有一个缺口。

这一次离开,他已分不清什么是伤是沧桑,心里那个洞,也许从此就像窗外那深暗的夜,吞噬所有的光。

火车停靠在某个城镇车站,夜色太浓,看不清窗外的景物。车厢中的男人默默望着车窗外深沉的黑暗,似乎有点怔忡。这里是欧洲某个小国。

就像过去那些年那样,他又一个人孤身在火车上,寂暗黑重的深夜里停靠在某个不知名的小站;或者处身在某个城市的机场,靛青的夜闪烁着橇赞的灯光。

似乎总是这样的深重、这样的黑暗。这几年来总是这样,他总感觉置身在深寂的午夜里,浓重深沉的黑暗中。

那以后,他终于见到他心里的那个人,与她再重逢……

他闭上眼,身体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像似疲惫,又似忧伤。

他还记得那时的曦光。微光里,空气薄沁,似乎浮着一层透明的薄雾,从薄雾中望穿出去,天光迷蒙。他紧挽着她的手……

那遥远以前,仿佛前生似的记忆。

喀地一声,包厢的门被打开,刮带起的气流带进一股风,有人无声地走进来。

男子仍然闭着眼,一动也不动。车窗外还是那样深不见底似的黑,间翳着一些微弱的光。

“明彦……”轻轻的呼唤。

连明彦怔动一下,好一会才睁开眼,慢慢地抬起,眼底盈着雾,看着眼前的人。

“沈……若水……”怎么会?她怎么会?她坐在他面前。

“你怎么……”怎么来的?怎么知道他——

“差点搭错了车子。在这里,不懂德语真有些不方便。”沈若水笑。

“为什么?”他不禁问。他离开,因为他不希望她因为他而勉强自己。

“我来看你。”

“明娟拜托你的?”

沈若水没有回答,从背袋巾拿出一只信封递给他;里头一张电脑列印的纸,上头列着他这两个星期详细的行程,直接发在一封电子邮件里的,看发信人,是他的经纪人。

果然是明娟拜托她的。连明彦打开随身带的酒,喝了一口。

“这样喝酒好吗?对身体不好。”

“别担心,我没酗酒,这只是暖身。”他看着她。“你放心,我自己知道,不会有事。”

沈若水点点头,不再多话。她明白他的意思,他不是不懂克制的人。

这样相见,他心里又喜又伤,他好不容易下定决心离开,为什么?为什么她要这样出现在他面前?

“就算是明娟拜托你,你也不必这么做,不必再为了我勉强自己。”

他忍住那隐隐又起的痛。

“我没有勉强。”她来,并没有勉强,也不因为谁。

车窗外那不见边际的暗,那么黑,似乎要将人的心都吞噬。

这些年来,他一直都这般一个人,深深的夜里停靠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注视着这样的黑暗。

原来他跟她一样?

“这些年你都这样,一个人深夜在火车上?”她的心为他痛起来。

“我习惯了。”

这样的孤寂,怎么习惯?

“为什么要如此……”

“这样我可以想很多事。”他对她微弱一笑。

“是吗……”沈若水也微弱一笑。

她将目光转向车窗外,除了无边的暗,还有他们的映影。她看着遥遥的黑暗低低说:“这么多年来,我总是会在半夜里醒来,总是一片黑暗。

有时我就那样醒着,隔着长长的落地窗,望着沉睡在阕暗深邃梦底的荒凉人世。”

她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些?对他说着她的心?

连明彦不禁往前倾,目光紧紧看着她。

“明彦。”沈若水收回目光,眼底有一抹微云,一丝的不确定。“我没有勉强。我只是想来看你,我想看到你,这样跟你在一起。但是……”

声音低下来。“明彦,我不知道……”停下来。

“不知道什么?”连明彦屏住气,轻声地问。

“我不知道……不知道我们……我跟你……怎么继续……”

好半天,连明彦都没有说话,眼眸翳着层雾。他以为他一直在找的那个理由。永远不会等待着他,但她回过头来了,回过头来看着他。

他轻轻地、低低地,怕惊碎那梦似的景象。

“如果,你不知道怎么继续,那么,干脆就不去想它,让我来面对、来想该怎么继续,好吗?”怕那真只是一场梦。“我只求能像这样跟你在一起,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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