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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问题让我得一下。不明白它的关连性。
“做工的。”甚至回答得有点疑惑。
“什么?大声一点,我听不清楚。”也许雨下得太嘈杂,吞去了我的声音。但凤凰郑细碎的声音我却听得很清楚。
全班都抬头看我,我吞了口口水,低头看着译本说:“我爸是做工的。”
“哦,做工的。”说“哦”的时候,凤凰郑眉毛往上挑了一下,像声音高而失往尖峰聚拢,随即陡掉,起伏非常的短促,像是嘎然即止。
那是一种微妙的语调,语意不完全,应该还有下文的,但她只是走上讲台,要我们翻开课本,开始复习起文法。
“英文动词有五大类,这个以前我们都讲过了。”她目光扫了全班一圈。“完全及物、不完全及物、完全不及物、不完全不及物,以及授与动词。完全及物动词顾名思义就是加了受词之后意思很完整的动词;不完全及物动词呢,很简单,就是加了受词之后,意思还是不完整,必须另外加一个补语,意思才会完整。很简单对不对,懂不懂?”
没有人回答。几乎多半的人都低着头。
“大家都懂了吧?”凤凰郑又说,“这个我们已经讲过很多次了。不及物动词呢,刚刚说过了,分为完全不及物和不完全不及物两种,完全不及物动词不需要加受词,意思就很完整;不完全不及物动词比较复杂,它意思不完全,无法单独存在,后面要接名词或形容词的对等语,如名词子句、代名词,来补充意思的不足。这种补充语同时修饰主词,所以称为主词补语。”
她停一下,又扫了大家一眼。“这样懂了吧?”
全班默默的,还是没有人说话。
“我再说一次。”凤凰郑走下讲台走到中间的走道。“动词两大类分为及物和不及物动词。及物动词又分为完全及物和不完全及物;不及物动词则分为完全不及物和不完全不及物,这四种动词再加上授与动词就构成了英文的五大基本句型。及物和不及物动词要怎么分别呢?很简单……”
我听得头昏脑胀,脑袋一片混乱。起先还分得由清及物和动词两个不同的声调,然后及物不及物黏成了一块,不时冒出来弹跳一下,最后变成一连串的嗡嗡声,只见她嘴巴一张一合,像青蛙那样一张一合。
“……这样,很简单吧!大家都懂了吧!好,老师问你们,及物动词与不及物动词要怎么分辨?……28号!”
二十八号?我反射地抽动一下,像被针刺了一下。是我。二十八号,我的班级座位号码。
我站起来。凤凰郑眼睛眨了一下,等着。
我只记得一连串的嗡嗡声,所以大概也只回答得出一连串的嗡嗡声。
“于满安,你说,及物动词与不及物动词要怎么分辨?老师刚刚才讲的。”
我低头看着译本,沉默不语,或者说无法口答。
“说话啊,你哑巴啊!”凤凰郑皱起眉,约略的不耐烦。
我还是低着头,听着凤凰郑不耐烦说:“这个我已经讲很多次了还不会,不会上课时为什么不注意听,不问老师?”声音愈提愈高,愈拢愈尖,流失去家常的温度。
我仍旧低着头,其他的同学也和我一样低着头。
“上课不专心,不会又不问。这个我已经讲过很多遍了、这么简单的问题也不会!”凤凰郑边说边用手拍打课本,空气潮湿腐霉,似乎在酝酿什么。“你有没在听我说话!?”她忽然拔高声音,丢下课本。“不想上课就出去!给我站到外头去!”
同学似乎为这意外的发展感到诧愕,有人抬头看我,有人低头看着译本,更多的是沉默,我们习惯的无言的服从。或许也是惟一能有的反应。
我也没想到,还在迟疑。凤凰郑皱着眉,喊起来,声音短而急促,和空气擦撞着,有一种金属性的锐利。“还在发什么呆,还不站在外面去!”
很明确了。我走出座位,沿着走道经过讲台,走出教室站在走廊上。门在我身后被关上,那种腐潮,好像带着善意的温暖也被隔在后头。我低着头看着地上,胸口被什么勒紧似,有什么东西涌到喉咙,觉得想吐又吐不出来,然后我觉得眼眶酸,热热的,中风般嘴唇不由自主地抽动。视线开始变得模糊,我用手背把挡住视线的东西擦掉,有种不安感,我觉得每个人都躲在教室看我,我是整个暴露了。我这样想,一边抬头,对面教室果然有人隔着窗子在看我。
那个张浪平。
我不知道他的教室就在对面,我们以前根本就不认识,现在也不算认识。我跟他对看了两秒吧,便把头扭开,我不想看到任何我认识或能辨识的人。
下课后,凤凰郑直接走回办公室,也不看我。班上有人好意跟我说可以进教室了。大家都小心翼翼的,不太敢跟我说话,怕触犯什么,远远地站在一边表示什么,甚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平常考试不及格,大家一起被打手心,这没什么,但如果情况只发生在单一对象,气氛就变得比较敏感。
我照常上课吃午饭,也没跟谁说话,一整天老是觉得眼眶酸酸热热,老是有东西梗在喉咙的感觉。放学后,雨下得很大,我自己一个人走到车站搭车,沿途经过一些住家和商店,突然想到,每家商店都有店员老板,那些住家也都有人居住,路上还有指挥交通的警察——原来不是每个人都跟我们一样是做工或捕鱼的,也不是和我们一样住那种工寮式的房子。这些我天天看天天遇到的景象突然变得异常的清晰。我天天看到听到经历到的,我居然从来不曾去想到。我又开始觉得眼眶变得酸热,一辆宾土车从我身旁开过,激起一片火花,溅了我一身。客运车提早进站,我差点没赶上。车窗外的天光已经变暗,从车内看出去,惨白的灯光下,只看得到我自己在玻璃上的映影,在不断打在车窗上的哗哗大雨中扭曲变形,变得木然。
下了车,还没来得及打开伞,强劲的风就灌得我倒退一步。我勉强把伞打开,找紧湿了一半的衣裳。沿路是黑暗,没有光。这偶尔让我想起圣经的“创世纪”太初,上帝创造天地,天地无形,深渊一片黑暗混饨,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好像是这样吧,我没信仰。黑暗是对光的亵读;上帝说,光是好的。
原来别人跟我们是不一样的。原来我们跟别人是不一样的。凤凰郑说“哦,做工的”,短促窜扬却在鼻腔形成一股压抑的音调,像老鼠被截断了尾巴的叫声。我才知道我那番自以为是的话,不仅鲁莽,对她是种冒犯,而且亵渎。我爸说的毕竟不是真理。我爸是做工的。
风吹得我走一步退三步,它从四面八方、上下左右席卷过来,十面埋伏,已经没有所谓风向可言。北半球在北纬二十四度的地方属于信风带,由于地球自转的关系,由北向南吹的风便偏成了东北风,但因为地球表面不只有海洋,还有陆地有高山,夏天陆地热海洋冷,冬天陆地冷海洋暖,地面吹的风随着季节的不吾便也跟着改变,这种风就叫做“季风”。应该是这样,地理课本上是这样说的。而根据这个道理,现在在吹的风,应该是季风,但它完全没有道理可循,一会儿由前面打来,一会儿又由后方撞来,然后左右包抄,再从地下反灌上来,再挟着浪似的雨,每走一步,我就觉得我好像是喝醉了酒在跳探戈。
才走了一小段路,雨伞就已经翻花,断了四根伞骨。疾劲拍浪似的风和雨刮打在我脸上,好像被人连打了好几个光。我试着想把翻断的伞骨折拗回形,忙碌地拨弄着却被风雨打得东倒西歪,脚步跟路身体颠仆,甚至连眼睛几乎都张不开,跟着,后方猛不防冲来一股强劲的风,猖狂的推撞着我,而伞又被刮翻了,我抓着伞柄,连带的也被刮起来。悬空被推了几步,大概就要摔在地上,有人抓住我脑后的衣领将我拉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