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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满列传(24)



她扯扯嘴角,说了声再见。

我感觉她细小狭长的眼睛监视什么似一直盯着我,强忍着不回头,硬着头皮走进饭店。

咖啡厅在二楼。好吧!我往楼上走去,彻底摆脱她的视线。

人不多,我捡个靠角落的位置,也没仔细看清楚,随便点了杯咖啡,跟着才猛然惊觉,不知随身带的钱够不够。因为工作的不稳定,我申请不起信用卡,也不觉得它的好处。我在心中回想了一下,确定身上还有几百块,才宽心一些。

坐咖啡厅其实很浪费时间,虽然我也没什么事好做。我只是想摆脱郑咪咪。等个二十分钟,应该是足够的安全范围时间。运气再背,总不会再遇上她吧!

但愈数着时间就愈觉得它过得慢,我等得简真有些不耐烦。我想回去睡觉,即使辗转反侧也好,我想什么都不想地躺在床上数着羊也好。

我支着下巴,几乎打起盹来。还有五分钟。侧后座位的人在聊天,维持着一种礼貌不扰人的低频声调。我根本没注意,就那么听到,好像背景音乐似的,我浑然不觉地溶入我意识里。

还有三分三十四秒,我计算着时间。就在这时,听到后头的人似乎叫或说了声“邦慕”或者只是同样的发音,我不确定。但那就够了,我心跳了一下,反射地回头。

那一桌坐了三个西装笔挺,看起来成熟有成的男人,事业型的。正对着我的那个人,和我打个照面,我赶紧移开目光,不巧撞上侧脸对着我方向的那人的视线。

他正转头朝我望来。

我看他一眼,转回身子;又回过头去,盯着那个人。我知道我那样盯着别人看是很不礼貌的一件事,而且很可能引起误会。但那眉眼,那神情,那人的脸,我是那般似曾相识过——他察觉我的注视,将目光转向我,微微对我笑了一下。笑得那么礼貌,不想令我难堪而已。

但是他,没错吧!?我问我自己。我想过去,但没勇气。他跟我记忆中的他相去不多,只是气质有些不同。他变得像电影中那种成功的企业菁英,精锐而且自信——过满的自信,形成相对的距离。

他不可能记得我,我若那样贸然走过去,实在太唐突了。算了,我告诉自己算了!我能跟他说什么?能有什么往事好提?还是作罢,省得麻烦。

我起身到洗手间,看见镜中的自己——苍白、凌乱,缺乏修饰的散漫。我就是我。我骄傲的表情下隐藏着卑微退却。我缭起水波狠泼向镜子,让镜中的自己变得模糊。

走出洗手间,拐到走道,他就站在那里,正收起行动电话,大概认出我是那个失态盯着他看的人,对我礼貌地微笑一下。

我脱口说:“陆老师,你是陆邦慕老师吧?我是于满安,××女中,你还记得吗?”

他先是愣了一下,好像某种连接无法对应,错愣地看着我。然后,表情慢慢泛开,说:“于满安!?我记得——多久了?没想到你还记得我!”

我对着他笑,我怎么会忘呢!

“好久不见了!你一点都没变!”陆邦慕好像真的很惊喜似,笑得相当灿烂——起码,我觉得不像是装的。

“老师才是一点都没变,我一下子就认出你了,怕太唐突不好贸然过去。刚刚一直盯着你看,真不好意思。”我有些讶异,重新面对他,我竟能如此毫无困难、不颤抖地和他说着话。

“真抱歉,没能马上认出你。”陆邦慕似乎有些歉疚,对我抱歉地笑了笑。

他认不出我是当然的,我的表情这么说。

寒暄过后,接下来我就不知该说什么了,变得有些不安,匆匆说:“你的朋友在等你吧?那我就不——”

“没关系!”他很快接口说:“真的是很久没见了,你现在应该大学毕业了吧?”

我点头说:“多亏你给我的那份笔记,我才能顺利考上大学。一直没能跟你道谢。”

他好像不记得那回事,听我这么提起,忽而才想起似。笑起来,说:“我记得你那时英文好像不太行。考试时还顺利吧?”

我又点头。“我考了四十八分。”

“四十八分?那算很高喽,”他带一点玩笑的口吻,虽然想压抑,还是忍不住嘴角的笑意。

“是啊。”我轻轻笑起来,然后,又沉默了。

他的行动电话正巧响起,我很快说:“很高兴再见到你,陆老师,那我不打扰你了。”

“等等——”他匆匆接了电话,要对方先等候,转向我说:“我给你张名片,有空可以跟我联络。”边说边掏出名片给我。想想又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留你的电话给我,我也很高兴能再遇到你。”

我什么都没带。他掏出派克的金笔,又拿出张名片让我把电话号码写在名片背面,确定无误后,收进西装上衣的内袋。

“那么,再见了。”我笑了一笑,看他对我点了个头,扬起的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盲眼的灿烂。

命运之外的意外,全然无法预料的。我从未有过这样的设想,从没想过会有再遇到陆邦慕的一天,但这一天,发生了。

我的心情忽然变得难以言喻的轻快,过了晚餐的时间仍然不觉得饿。我捧读着他给我的名片,他是一家国际娱乐事业集团的台湾区文化部门经理,美国总公司派驻到海外地区的领导阶层人才。这说明了他气质的微妙变化。

电话蓦地一响,我吓了一跳,撞到了手肘,痛得咬紧牙。

“阿满,”是妈,快哭出来的忧虑的声音。“怎么办!?屋子倒了!”

“怎么会!?”我慌了。“你们现在在哪里?”

“连下了好几天的雨,又大,像要淹水灾,然后山坡崩了,整个灌到我们那里,把我们整栋屋子灌倒了。”妈几乎是用叫的。“我打了电话给阿雄和宝婷,他们都还没回来。我跟你爸现在在阿旺这里,借他们的电话。”

“你们待在那里不要离开,我马上回去!”我慌忙地叫着。

怎么办?怎么办?我第一个想到浪平,但是,太晚了……他也许不在……我把所有的钱塞进袋子,连夜赶回去村子。

雨没有我想象中的大,约莫是下疲了,但夹杂着风,还是打得人很难受。

我一口气爬上坡,棺材屋的后半部全让灌下的泥草树木给埋了,惨不忍睹。

赶到阿旺家,爸妈坐在他们的客厅,表情木然,木然中说不出的疲惫忧烦。

“阿满!”浪平他妈妈亲切的招呼我。

爸妈抬头看到我,没说什么。我没看到李宝婷和李正雄。

阿旺说:“都这么晚了,我看你们今天先在我们这里凑和一下,要怎么打算明天再说。雨平,”他叫说:“把你的东西收一收,跟你弟挤一下,房间借于伯他们休息一晚。”

他们家其实也小,勉强隔了三个房间,浪平离家工作,风平在外地念书,剩下还在上高中的雨平和后来才出生现在念小学的阿雪,仍显得很局促。

“不用了,这怎么行!小孩子要念书。”爸连忙推辞。阿旺倒很直接,这个时候也不客套,说:“不待这里,你们能上哪里!房子都倒了,不必客气了。我看你们折腾一晚也累了,先睡觉再说,其它的明天再打算,要烦恼也等明天再烦恼。”

爸妈看看我,我也不晓得该怎么办。

浪于他妈说:“就这样啦。阿满,快带你爸妈进去吧。”

“谢谢你们,旺伯,旺婶。”也只能这样了。

进了房间,我把身上剩下的钱全给了妈。

“妈,这些钱你们先拿去,我再想办法。”

“你能想什么办法?”妈并不是故意要挫折我。她只是太了解。是的,我能有什么办法!

“没办法也要想出办法。”我硬着头皮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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