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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荡巴比伦(32)



「这个麻烦你,今天一定要赶出来。」

说完又像风一样颳开口。

我看着稿子,是公司「摘星别册」杂志正在连載的事,「绮情别梦」和「热恋39℃」一样,描写的是少女爱上好朋友的男朋友的悲喜情愁。

看到是这样的故事,我楞了一楞。

少女漫画其实多得是这种情节和故事,可以说是它的一项卖点。本来爱情就是谁爱上谁,但谁却不变谁,谁偏偏又爱上谁的多角复杂关系;賺人热泪的;也是因为个中错综复杂的感情纠葛。

让我震惊的是,那过程纠葛,几乎就像我和美花以及杨冷青之间的情形一样。

明知道对方是不该爱的人,却还是情不自禁爱上他的少女,一直陷困于带给好朋友严重伤害的自责与罪恶感里,最后当她终于決定放弃对方时,也是爱她的男主角发出錐心的吶喊问说:

「既然彼此相爱,为什么要放弃?」

为什么?少年痛苦不解的神情,变成杨冷青疑惑痛苦的脸。

「既然相爱,就该好好珍惜这份感情,不要再伤害对方,只要对彼此负责就好……要勇敢去爱!」旁观的第三者语重心长地告诉少女。那个人、那模样、口气,都像是古志诚。

我不知发呆了多久,直到有人在我肩膀用力一拍--

「宋七月,你在发什么呆?下班了!」一个同事咧嘴正在对我笑。「要不要一起走,我刚好有事到车站。」

「不成哪!」我摇头说:「主编交代,今天一定要将这五十頁譯稿润饰完--火烧眉睫了!」

她做个同情的表情,摆摆手,先走了。

我将视线调往窗外,远远朝天消削的那座塔,映着余晕浮在云端。

我以最快的速度赶完工作,急匆匆地赶路,想赶在余晕褪暗前登上塔顶。我感觉自己像追日的夸父,但夕阳,它没有等待。

塔顶上游客寥寥无几,高空的夜,暗得有点淒涼。我往北方的方向望去,注意到我附近一个穿黑衣的女郎。

那个侧影好熟悉……是她!得了气质病的那编輯!

她并不是在观赏塔下这座迷离的城市,反而静静地望着天空,半仰的轮廓,篩示出忧郁和寂寞。

她似是察觉到我的视线,缓缓转头看我,和过去一样苍白的脸、不笑的容颜。她只是静静的看着我,就像我只是静静看着她。

没想到会在这种情況下和她相遇。她还是和以前一样,穿着黑衣背襯着黑夜的天空,破布似的身体好像随时会消溶在宇宙中。

对她,我一向真的真的,不予置评。

「你还好吗?」我听见自己对她说。胸前的紫水晶荡了荡。

看见她,不知道为何让我想起了十六岁就吐血而亡的林黛玉。在那一身黑、一空黑的襯托下,她显得那么苍白。

「很好。」她转头回去望着夜空。

病弱的关系,使她看起来更加清瘦,加上一头长发随风飘扬,轻飘的像精灵,彷彿吸食空气而活,整个人轻得没有重量。

我对她从来不予置评,真的!但她的神情是那么的熟,美丽而无依寂寞。因为那神情,我冲动地说:

「为爱而苦只是自寻烦恼。这是最聪明的神懲罰人类的伎两,看见我们为爱流泪、为爱情哀伤,神却偷偷躲在天上笑。」

「是吗?」她仍然望着天空,「神原来也是有恐惧,有喜怒哀乐。但是,你陷入感情的泥淖也不完全是他的错。是你自己的心,自己的感情答应了,不是吗?」

我讶异她这些话,不自觉又开口说:

「你不明白那种痛苦。爱上好朋友的男朋友让人良心受谴责,没有资格拥有幸福和快乐的爱。如果不是神的詛咒和作弄,这一切也不会发生。」

「他爱她吗?真心爱她吗?」她突然问。

我楞了一下。她的问话太突然,我一时无法理解。

「如果他根本就不爱她,有没有你介入,我想结果都一样,差别只在于她也许被甩得更痛快而已。」她淡淡地说,像是看透一切似的。

「你为什么能这么无动于衷?难道你不了解感情的痛?」

「什么样的程度才叫痛?」她的神情更淡然。

我实在不了解她那种淡漠,如果受过感情的伤,经过感情的痛,为什么她能这样淡然处之?她不憎恨神?不怨恨命运吗?

「会让你日夜淌泪的思念。」我说。

「是吗?」

「或许,嗯,总该,你总该了解一些感情的无奈--」

「是啊……」她突然轻轻一笑,但又像叹息。「我喜欢的人爱上我最好的朋友,我跟他,我们曾经海誓山盟。」

我呆住了。久久,才开口问:

「那你恨他们吗?」

「为什么不恨?」她反问我,问得那么理所当然。

「你是否会原谅他们?」我声音低了下来,神色也黯淡起来。

「不会。」她笑笑的。

我迷惘了。既然不能够原谅对方,她如何能如此笑着说自己的恨?我轻声问:

「觉得难过吗?」

「刚开始的时候。」她说:「但我从不认为自己可怜,谁痴谁负,即使连我们自己都无法理直气壯。每个人都劝我想开一些,谅解他们而释放自己--我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只是忠于自己的感情,恨就是恨,不能原谅就是不能原谅,没有必要强迫自己抱着那种虚假的救赎。」

「那他们呢?难道你不认为他们会因此而心中感到罪恶,而一辈子良心难安?」我的声音在顫抖,这是我最想知道的答案。

她看我一眼,淡淡地说:

「那是他们的事,与我无关。」她的态度淡得几乎是冷。「当初他们既然不顾一切,选择爱而伤害了我,他们心里应该也该有某种的觉悟和決心。既然有勇气背叛一切而相爱,如果还自陷在那种心结里,自己无法超脱,也是他们自己的责任。其实爱情既然有背叛,原不原谅就不重要了。我只是忠于自己的感情,坦然面对自己而已。」

「再说,即使我原谅他们,他们心里就能释然吗?事实还是存在,愧疚也永远存在。感情的事需要自己负责,原不原谅,已经不重要。」

我终于明白,何以她的态度会那么淡然。逝去的爱,追回了也只是感情的残渣,与其自怜怀恨,不如好好爱自己。

她说她恨,其实她只是坦然面对那个情绪,就像她自己说的,她只是忠于自己的感情。唯有坦然去面对,感情的残渣才去除得尽。

所以,她的「恨」,其实已和伤害她的两个人没有关系;相对的,那两人的愧疚与否,也自需他们自己去超越那情绪。

她说得没错,既然有勇气背叛一切而相爱,如果还自陷在愧负的心绪中,自己无法超脱,自艾自伤,又怨得了谁!

我终于明白了我所要的答案,轻轻喟叹一声,如她的仰望,静视这一片夜空。

这样仰望,往事一一拂过。骑着风速驰骋的日子,补校的岁月,半山腰二楼半与鬼神同邻的风雨睛和;大鸟、田鸡、小李子、胖妹……那些画面,如烟淡淡扫过口

「从地面上看,你觉得这栋大楼看起来像什么?」她突然问,声音浮在空气中。

「像那座通天的塔……」我的口气中竟学了她那淡。

「通天塔……巴比伦通天塔,不被神允许的存在……」

「是啊……不被神允许的存在。这世界本来无事,一片平和祥谧,大家用共同的语言,共享人间的繁华富丽。但是愚蠢的人类却想与天比高,与神争力,盖一座通天的塔,聪明的神于是让人类的语言不一,观念起了分歧,巴比伦通天塔,于是頹圯在历史的传奇里。巴比伦,最后也沉沦了。」

「但是神也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啊!」

「它害怕人类,离间人类,却给予人类『有爱』的詛咒--其实,这该是说神犯了致命的错误,还是对人类的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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