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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不必了。”
“那么跟你谈也是一样。”
“我想也不必了,上回你已经说得够多了。”
沈亚当眉毛揪了揪,忍耐住气。既然道德伦理跟他说不通,那么他就换个方式。
“路先生,我不妨老实告诉你,夏娃的确和异性朋友在饭店那种地方有一些亲密的举动,这是我亲眼看见的,为了保护她,所以方才我并没有说出来。我没说出来,并不就表示我赞同她的行为;不过,我想,以她特殊的情况来看,这样对她或许是好的。”他略顿一下,给路致命的一击。“她能听我的话,放弃对你不正常的感情,而和同龄的异性朋友交往,这是好的开始,希望你不要再伤害她,以免毁掉她一生。”
“说完了吗?”路狠狠瞪着沈亚当。
“我要告诉你,杜夏娃她会喜欢上别的男人,她有权利喜欢别的男人。等她年纪更大一些,明白你的无耻龌龊,她就会唾弃你,逃开你——”
路捏住拳头,脸部的肌肉线条紧绷。他再瞪沈亚当一眼,不发一言的拉开车门坐进车中。“砰”一声,重重关上车门,震落掉他平素的从容冷静。
“他跟你说了什么?”杜夏娃回头瞧一眼站在后车窗外的沈亚当。
“没什么。”路发动引擎。油门踩到底,将车开得飞快,迅速地将沈亚当远远抛丢在后头。从后视镜再也看不到任何障碍后,他才开口问:“那事,是真的吗?”
是真是假要怎么分辨?杜夏娃一时难说。她的确是追着陈明珠进饭店,杜日安的确是环拥住她以缓她的颤抖。那都是事实。但“事实”和“真实”的差距该怎么算?他们质问的那些她的确都那么做了。做了就是做了,就是事实。是事实便拥有绝对性,是不容辩驳。可是事实并不代表“真实”,她该如何回答是与否?
路会了解吗?
“真的。”她还是点头。
路不说话,再次将油门踩到底。
回家后,他就将自己锁进工作室。杜夏娃被关在门外,呆了一会,走回房间将自己丢在床上。床头那张忧郁的横幅正对着她,沉重的压迫窒息着她。越看那幅画,她便越觉得形绘的是她的处境。她母亲究竟是在什么样的心情下画下那幅画的呢?她盯着画,而画不曾回答。她跟画相对,仿佛在对着一个无解的谜题,对着一份迷途的感情。
直到天色大暗,她忽然想起答应过要到杜家,匆匆跳下床,寻找衣服替换。
“你要去哪里?”路忽然站在她房门口,语气带着质问。视线稍移,见到墙头那幅画,脸色倏然大变,颤声问:“你怎么会有这幅画?”
“老太太给我的。”杜夏娃老实回答。路的反应泄露某种她疑猜的可能。“你见过这幅画?老太太说是我母亲画的。”
路没有正面的回答,问:“她为什么要给你这幅画?你又去杜家了?”
杜夏娃低下头。低头就是默认了。
路忍不住提高声调说:“你为什么还要去?我不是叫你不要再跟他们有任何瓜葛,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声音急了,显得暴躁。“告诉我,昨是和你在一起的那个人是谁?是不是杜日安?”
杜夏娃仍然低着头。路大声说:“为什么你会跟他在一起!?”
沈亚当那一击还在他脑中回响。难道那一段往事又要重演?她也要像她母亲一样离开他?
“老太太病得很重,我去探望她,然后日安送我回来。”
“就这样?”路不安。“以后不许你再到杜家,也不许你再和杜日安来往!”
“可是我已经答应老太太,有时间就去看她。老太太的病情已经很重,我想能够的话,就多去看看她。”
“不管你答应他们什么,我说不许就是不许。”
“路,老太太其实很可怜的。”
想着老太太一生孤寂的命运,杜夏娃多少不忍,虽然她并没有认同与杜家所为血缘的关系。感情由相处相知而来,不由血缘。经过这几次的相处,她慢慢对老太太产生一些感情上的亲。
“你不必同情她。那是他们杜家自作自受。”路的反应寡情冷血。
杜夏娃默然半晌,看着地上说:“你为什么要这么恨杜家?”
“我当然恨。”即使激动,路低沉的嗓音还是维持原度的低沉。他虽提高声调,仍拔尖不出高亢,只声音中带的恨意昭然明白。“他们毁了我姑姑还不够,又害死了你母亲,现在又要抢走——”他猛然住口。因为一时的激动,忘记这个恨有太多的牵扯,有许多的不能说。
“这些事老太太都跟我说了。”杜夏娃回想起老太太笼统的谈话与欲言又止,对路问出她的疑惑。“老太太告诉我,外——你姑姑因为爱上有妇之夫,生下我母亲后自杀死掉。我不明白,这跟杜家有什么关系?”
“你别问那么多,反正跟杜家有关就是。”路略为迟疑,表情显得不定,淡淡把话带过。
杜夏娃点头答应,求证另一个猜测。“好,我不问。我只要你告诉我,床头那幅画,是不是我母亲画的?”
路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没错,是她画的。”
他由始至终看着那幅画的成形。看着她的浓浓忧郁,看着她的绝望叹息,看着她对他们关系的禁忌无能为力。最终,她还是离开他。
“你喜欢她吧?”沉默许久,杜夏娃才说出心中其实早就明了的疑问。“墙上那幅画中的天使,就是她吧?你把她搁心里那么久,你很爱她对不对?”
命运太讽刺了,她嫉妒吃醋的对象竟是她亲生的母亲。
“我不想谈这个。”路想逃避。
杜夏娃突然感到生气,大声叫起来。
“可是我想谈,你不要逃避!怀念那种虚像有什么用?她早就死了!早就已经是不存在的幻影!”不,那不叫永恒,她母亲已经永远不存在。“你想靠着对她的记忆活下去,而否定我的存在吗?你是否想逃避,不敢面对我们的感情?你让我感受到你的爱,但为什么,你不能像日安一样,即使走向地狱仍然坦然说出对我的爱?”
杜日安?路的眼珠冰灰起来。他害怕的事果然要发生。恐惧让他沉默,仅黯淡的眼神露出祈求。
天光太暗,杜夏娃得不到回答,黯然说:“我必须出去。我答应去探望老太太的。”
“不要去!”路慌乱阻止。“跟杜家保持距离,不要重复你母亲的悲剧。”
“悲剧?你是指我母亲离开你与日安的大哥私奔?不,那不是悲剧,路,那是她的选择。”
“我不是指这个。而是——”不行,他不能说。他喃喃摇头。“我不能说,你知道了会无法承受。”
“为什么?”
她承受了她对他的爱,承受了别人眼中罪恶的乱伦的感情,承受了这些生命中不可承受的重,还有什么事能比这些叫她更无法承受?
悲剧是不能说的;秘密的应该留给秘密,真相是会使人崩溃。路只是摇头,目光在挽留。
“夏娃,别去杜家,别丢下我,别像你母亲一样离开我。”
“那你爱我啊,你连吻我都不肯。”杜夏娃脱口叫出来,暗哑的声音被浓暗的空气吞噬,显得没有生气,而且无力。“路,尽管全天下的人都说我们肮脏污秽、龌龊、不道德,唾充我们、鄙视我们,我们最后还是要面对的。我们不能逃避,逃避了只是折磨我们自己。”
“我……”路说不出话,别开脸,逃避她苍暗的容颜。
他是想面对,却挥不开午夜梦回之际,由潜意识深层浮袭而来的罪恶感。他受的礼教,他接受的规范,他认知的文明现实,都在告诉他,禁忌与不能爱。十八年前,他痛苦挣扎,十八年后,他依然痛苦挣扎。这仿佛是一种诅咒,明明知道不能爱,他却重蹈覆辙,一次一次触犯禁忌,爱上不能爱的人;不等别人指责、审判,他自己先觉得罪恶。他一方面去爱,一方面又逃避,恶性循环着被诅咒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