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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热带的忧郁(2)



“你这是什么态度?给我站起来!我不过说了你一句,你就打老师,把学校当成什么了?站起来——”

杜夏娃仍然不吭声,慢慢站起来,和穿着三寸高跟鞋的杨安琪看起来一般高。她平视着杨安琪,虽不像一些少女以挑衅不屑的态度表示青春的叛逆,神情却寡淡得近乎冷漠,一点不显闯了祸的忐忑与心虚。

她是觉得无所谓,不觉得有什么需要不安的,反正只是一个过程,最坏又能坏到哪里去?从初小开始,中小、高小、国中、高中,扔扔拾拾的仿佛念了好几年,才觉得念不完,就这么打住的话,好象也想不出有什么值得可惜。

“你还这种态度!一点都不知反省,不懂得羞耻,给我站好!”杨安琪气得发抖大叫。

比起一般学生的言词挑衅或故作的不屑,杜夏娃的无动于衷更叫她觉得光火。天气热,让她火气更热,男人迟迟不回来的怨气跟着搅和成一气。

杜夏娃仍然一脸漠然,平视着前方。她实在不明白杨安琪究竟在气什么,对她的歇斯底里,甚至觉得疲乏。

她不懂,她凭什么对她这般大吼大叫?因为她的身份立场吗?还是她们之间年龄的差距?十六岁是少女,过了十六岁就不再是少女了。高二高三的学生如果联考不是那么顺利、入学得晚的话,早已是个成年,背负的人生不会比三十岁四十岁的多一些或少一些。只是,文明制度的惯性造成的意识使然,年少必定轻狂,不经历一些沧桑、不到三四十岁的前中年期,成长便没有正当性,新生的成年不叫成年。

然而,眼前这个歇斯底里的女人,比诸一般泼辣尖酸的悍妇又有什么差别?青春的冷眼,其实并没有那么蒙昧。

她站着不说话,忍耐着杨安琪的尖酸刻薄。下课钟声响起,杨安琪仍有未甘,瞪着细狭的丹凤眼,吐怒说:

“本来我不打算追究,可是你的态度实在太差了,丝毫不知反省,这件事就让训导处来处理,看要怎么处置。”

杜夏娃不禁皱了皱眉,她已经很忍耐了,这女人到底还想怎么样?她看着她屁股一扭一扭地走出教室,对一下子弥漫整个教室的窃窃私语弃耳不闻。没有人靠近她,对她表示同情安慰或同仇敌忾什么的,她还没有跟哪个同学的交情深刻到可以惺惺作态的程度。她一向不是太合群,不隶属于任何一个小圈圈,就连游离分子也算不上。游离分子最终还会找个靠拢,可是她没有倾向,自成一座孤岛。

“杜夏娃……”隔壁同学突然开口喊她,说:“你最好别忙着吃饭,赶快去向老师道歉。不然,她要是真的告到训导处,那就麻烦了。”

说话的同时笑了笑,表示善意的关切劝告。

杜夏娃抿嘴看看她。陈明珠,这也是一座孤岛。如果那些是非谣传没错的话,陈明珠老爸被工厂解雇几个月没工作,她妈则丢下他们跟男人跑了。她就那样盯着陈明珠看一会,想了想,没表示什么,像是对她的劝告不同意或是不置可否。

“你不向她道歉,她把事情闹大,倒霉的可是你。”陈明珠事不关己,倒替她杞人忧天,有意无意地与她亲近。

杜夏娃耸耸肩,一脸无所谓。

“她要告状就让她告吧。”反正最后都是她的错,她又能怎么样?

“你最好别太逞强,省得自找麻烦。”

善意的劝告里,带着世故的妥协。杜夏娃不禁又转过脸。侧眼望去,陈明珠浮晃在尘光中的脸庞迭映着一个世故的轮廓。十六岁的少女,十八岁的女人,少年与成年,她们处在当中过渡的模糊。

“杜夏娃在吗?”门口传来找她的声音。

她循声望去。坐在门口的同学一口饭刚含进嘴里,连忙囫囵吞下,回头扯开喉咙大声喊说:“杜夏娃,亚当老师找你!”亚当姓沈,教授她们英文,兼任她们的导师,因为年轻、未婚、英俊、风趣,加上脾气好又容易亲近,多半同学对他的态度近乎同辈的没距离。

不知哪个好事的人跑去告诉他,他这么快就赶来。杜夏娃慢吞吞地站起来,沈亚当已看到她快步走到她面前。

“吃饱了吗?有话跟你说,我们出去谈。”

几十双眼睛盯着他们转,都明白怎么回事,看热闹般地等待续集。杜夏娃视若无睹,随沈亚当走出教室。正值中午休息时间,校园四处是人,他干脆带她到操场围墙边,隐身在树荫底下。

“杜夏娃,告诉老师,刚刚在杨老师课上发生了什么事?”沈亚当口气相当温和,好脾气地看着她。

“你不是都知道了?”杜夏娃漫眺着操场,却不看他。“那个鸡婆跑去向你报告的人没有把事情都告诉你吗?”

“你别这样。我是你们导师,班上有什么事,同学自然会向我报告。不找我找谁?别把我当老师,就当成是朋友,朋友之间应该互相关心帮助的,不是吗?我一直很关心大家的。告诉我,究竟怎么回事?”

朋友?杜夏娃却会说话,沉默的态度与其说是内向,更接近于一种社会性疏离,或者说,本能的、生物性的隔阂,更或者,她保护隐藏自我的态度。

沈亚当仍旧好耐性,暗暗在打量。如果以可爱纯真、慧黠俏皮、善感多愁等笼统化的形容词界定少女,那么杜夏娃无疑是个异质的存在。不,她一点也不叛逆,不像有些同学青春孟浪,用挑衅不屑自以为很“酷”的言行态度藐视规范制度。她不缺席不逃课,成绩中上,切实遵守校规,各方面都符合好学生的标准要求。

可是,怎么说?他感觉在这一切“正常”之下,她还是显得有些不一样,譬如周记这回事。

“周记”是为了促进师与生之间的交流,让老师明白学生心里在想什么,也就是让学生向老师交代他的思想。别的同学多少都会在周记上诉说一些心事烦恼,寻求指点或发泄倾吐,她的周记则是一本标准的“生活与伦理”及“三民主义”范本,写周记如交心。她写来写去却全是别人的立场观点,完全将自己抽离。那是一种变相的隐藏,思考与感情的敷衍,她不交心。

“杜夏娃,老师是想帮助你,你要相信老师。”他维持不变的情绪强注视着她,“快告诉老师,到底怎么回事?”

关注的口吻,让杜夏娃略微蹙眉。师者,授业就够了,过多的关心是不必要的。

“我上课不专心,犯了杨老师的忌讳,她拿课本往我脸上打来,我将它挡开,就这样。”她三言两语简单把事情交代清楚,清澈的眼睛直视着他,略露一丝“你还想知道什么”的不耐烦。

沈亚当稍为沉吟,大概和他知道的差不多,但是……

“但杨老师说你伸手打她……”停顿下来,留一个未完的语气,试探地看着她,注意她表情的变化。

杜夏娃下意识又皱眉,并不急着否认,反问:“她真的这么说?”

“杨老师是这么说没错,不过,老师相信你不会那么做,一定只是个误会,对不对?”信任过头的口气,倒像在讨好她似的。

杜夏娃低头看着地上,有些意兴阑珊。“她要这么说也没错,我确实伸手去挡——算了,随她高兴怎么样。”

“你别这样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看她一脸无所谓,沈亚当忍不住摇头。“杨老师很生气,说你目无尊长,一直嚷着要将事情报告训导处处理。”越说越替她忧心,但看她低侧的神情,还是那般不经心。

他不晓得十七八岁的女孩,心里都在想些什么,大抵都是一些功课、考试及朋友等共同的烦恼吧?杜夏娃显然不符合这样的逻辑。他观察她一阵子了,她几乎不和同学来往,没什么要好的朋友,不喜欢和别人深交,也不常笑,用种早熟、成人才惯有的冷淡的眼神在距离外看着别人,提早脱离高中生惯筑的共生关系,而表现大学校园里惯见的独来独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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