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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热带的忧郁(15)



“为什么你们要反对他们在一起?后来还不肯原谅,赶他们出门?”老太太说得笼统,她的疑问太多。

老太太被问得语塞,叹着气摇头。

杜夏娃等不到回答,又问:

“你知道路为什么会那么恨你们吗?当年他们为什么也反对我父母在一起?”

“因为他认为,是我们——杜家害死你母亲,以及——”老太太顿一下,吞了口口水。“路小姐——她姑姑,也就是你外婆。路小姐是他父亲唯一的妹妹,兄妹年纪相差很多,所以路小姐也只比路先生大了十来岁。路先生很喜欢他这个姑姑,路小姐也很疼他。路小姐喜欢艺术绘画,这些爱好也影响了他——听说他现在是个有名的画家了,是不是?”

老太太说着,突然跳出这个问题。杜夏娃草草点头。

老太太才接着说:“我曾经见过路小姐,她不但长得非常美丽,而且年轻、有才华,不少人追求她,她却偏偏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生下你母亲。不久,听说因为严重的忧郁症自杀而死。所以,你母亲是路先生父亲抚养长大的,她舅舅就等于她父亲。路先生长你母亲八岁,表兄妹两人从小青梅竹马,感情非常要好。可是,你母亲十六岁时,遇见了日生,和日生相恋。日生那时也才二十一岁。我们以为他们年纪都还太小了,所以反对他们来往,哪知道两个人竟然不顾一切私奔了。真是冤孽啊!”

那声“冤孽”,听得杜夏娃莫名地感到心悸。这句话老太太重复说了几次,每每提起,都带着哀声长叹,似乎在叹息的底面,还藏有什么更深的隐晦。

“我不明白,路小姐——我外婆的死,跟杜家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路将她的死归咎于你们?”老太太的话,总说得含糊,也总有些令人费解。

“这……”老太太又被问得语塞了,又是摇头叹息。

关键的地方老太太总是含含糊糊,杜夏娃听得模模糊糊。虽然如此,她还是知道了事情的梗概。她大概明白路为什么那么恨杜家了。因为杜日生先抢走了他的天使,后因为车祸摧毁了他的天使。她想,路是喜欢她母亲的。因为爱得深,所以恨杜家也深。而那画中少女的谜,也总算解开了。那是十六岁时的她母亲。她怀疑,她母亲是否也爱路。不管如何,她离开了,背叛了路的爱,在十六岁。

她总算明白,为什么路画中的天使,永恒的十六岁。路并不是贪恋少女或欲望青春的肉体,他执着的甚至也不是青春本身。她母亲在十六岁时离他而去,以后为人妻为人母,盛开后急速死亡。十六岁,那就成了她在路心中最后的印象。那形象永远烙在路心中,也从此,她以最灿烂的年龄活在他心中。而路,便一直在追寻,复制那个幻影,复制他心中那永恒的十六岁天使。

知道这些就够了,她可以义无反顾地爱路,爱他爱到死。她垂下头,瓷白的脸浮起淡淡的情愁。

“夏娃,你还好吧?是不是身体又不舒服了?”杜日安见她低垂下头,脸色又苍白,以为她要软倒,急忙移到她身旁,扶着她。

“谢谢,我没事。”杜夏娃脸微侧表示没事,却没有拒绝他的好意。

“你如果觉得不舒服,可以靠着我。”杜日安靠近了她一些,调整自己的姿态,可以当她的依靠。

杜夏娃仅是回了一个很淡的笑。她的笑是无声的,淡淡浮现在那瓷冷的容颜,反差成一种哀愁的美。

老太太抿着嘴看了两人一眼,闭锁着忡忡的忧心。

“该吃药的时间了。夏娃,麻烦你到厨房帮我倒一杯开水好吗?出去后,往右转直直走到底,再左转就是了。”

“我去就好了。”杜日安作势起身。

老太太阻止他。“我想夏娃大概不习惯跪坐,所以让她起来走动。”

“我马上来,你请等一下。”杜夏娃慢慢站起来,脚都跪麻了。还没站稳,整个人便往前扑。杜日安及时伸手将她抱住。

老太太看在眼里,眉头忧愁地打结。等杜夏娃走出房间,立即警告杜日安说:

“日安,你绝不能喜欢上夏娃。”

杜日安愣住,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大妈,我只是——”

老太太摇头打断他的话。“你不必解释,看你的眼神我就知道,就和当年日生看夏娃母亲的眼神一样。你要听大妈的话,千万不可以喜欢夏娃。不管如何,你都要记牢,你可是她的‘叔叔’,千万不能像她父母一样。”

“大妈,你在说什么?”老太太语多隐晦,杜日安不禁感到怀疑。“你别管我说什么,总之,你千万别喜欢夏娃就是了。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日安,你们俩如果相爱,注定会是悲剧。”老太太未雨绸缪,杜日安自己未察觉的事,她已经先看出来。

“大妈,你太多心了。”杜日安端坐着,口气轻描淡写,一如寻常。

门外脚步声走近,杜夏娃端了开水进来。

“谢谢。”老太太接过开水,先喝了一口,再慢慢一粒一粒将药吞下去。

杜夏娃静静看着老太太做这些事,浓密的睫毛将她低垂的眼掩盖。看不见她眼神,便辨不清她表情;在她身周,似是围了一道雾面的玻璃。杜日安身体微向前倾,拉近与她的距离。

“夏娃,”老太太如先前那般握住杜夏娃的手。灰蒙蒙的眼珠,因幽暗的灯光而显得凝重。“将来如果发生了什么事,你一定要坚强。不管你父母做错什么事,你却是无辜的。原谅他们,也不要苛责你自己。懂吗?”

这些话,说得像偈语,杜夏娃蹙眉,参不懂。她问:

“他们做错了什么事?为什么要我原谅他们?”

“你以后也许就会知道。”老太太不肯说明白。“记住我的话,你是无辜的。”

她当然是“无辜”。她从来不相信宗教上说的,与生俱有的,所谓的“原罪”。但老太太为什么要如此郑重其事地强调?她越来越怀疑深藏在底面的可能的隐晦。

但既然是隐晦的,那就让它沉到底吧。还有什么能比她对路的爱沉到更低更深渊的最底。

走出杜家,夜气迎面袭向她,浓稠得恰是混沌初开的颜色。笼罩在杜家的夜,竟是比别处的夜都要来得暗一些,灯光难以渗透。

她回头望一眼,深深吸了一口夜的凉气,投身入它的浓稠里。

无需恶魔的引诱,从生命一开始,人的血液里便都窜流着永世也洗不清的孽业,沉睡在基因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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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闹钟响的时候,已经七点过五分。杜夏娃躺在床上不动,让刺耳的铃声戳叉她的神经。大概过了三十秒,她开始觉得胃在痉挛。路开门进来,按停闹钟。

“时间不早了,该准备上学。”他坐在床沿等她起床。

杜夏娃还是躺着不动。他俯低身子,看见她一双布满血丝未眠的眼。他伸手拨理她散乱在脸上的头发,才刚碰触到她脸颊,又缩回手。起身说:

“快点起来吧。再不起床,就真的来不及了。”

“路——”杜夏娃叫住他。

他回头等着。她却呆了片刻才摇头慢慢地起床,移动得蹒跚。他下意识靠上前,随即踅回门口,脚步朝外,又犹豫地停驻。

“如果你觉得不舒服,就请假在家里休息。”他看她似乎站不住,纤弱的身影几乎不能禁风。

杜夏娃取出制服,从镜子里看着他。

“我很好,还是去好了。”到学校再睡也是一样。留在家里,还是走不出困境。

“别逞强,”路走过来,蹙眉逼视镜中的她。“你看你,两眼全是血丝,脸色白得跟纸一样。昨晚是不是都没睡?”

“我睡不着。”镜中杜夏娃低着头,看来可怜。

空气突然静寂下来。路紧抿嘴,不问为什么了,相视但无言。

“快点准备吧。吃完早餐,我送你到学校。”隔一会,他才打破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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