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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校教师(10)



「这些年你都做些什麽?大学应该毕业了吧?」他换个话题。都六年了,足够一个生命历次的转换。

「没有。」徐夏生却摇头。

「没有?」奇怪,他也没有太惊讶。

她点头。「说这个没什麽意思——」

「没关系,你说。」他想知道。

「你真的想知道?」

「嗯。」他点头。

「其实也没什麽好说的,我没把大学念完,还剩一年。」

她停下来。沈冬生等著。

看他没有放弃的意思,徐夏生喝了口咖啡,并不看他。说:

「其实我有努力的,只是每天那样上课、下课,久了,我都不晓得在做什麽。我对社团活动没太大兴趣,也不常跟同学来往,於是就开始打工了。剩下一年时,成绩坏得念不下去,又没地方好去——」她又停顿下来。

他可以想像。从以前,她原就不是功课顶尖的那类学生;她的成绩一向不怎麽样的。

「因为打工存了一点钱,所以我就出去了。」

她再次停顿,结束了的意思。

「然後呢?」沈冬生偏追问。

「然後?」徐夏生偏偏头,「然後啊……」她把那个语尾助词拖得很长,像是无奈何了,才继续说:「去的时候是冬天,灰扑扑的,看不到阳光,每天数著日子。我不是等一天过尽了,才将那天划掉;而是一醒来,就觉得这天要消逝了,在月历上划上个大××。很灰暗的,那时候。」

他看著她,她也抬头看他,之间的空气胀得满满,张力很大,饱胀的,好像一碰触就会爆裂开。

那空洞无表情的眼神。都多少年了?认出了,那双眼。这一刹,他真的有一种冲动,想抱住她,牢牢的抱住她,抱住那消逝了的昨天。

「其实,」她低下了头,「适应了以後,会觉得那样的生活还不错,悠闲又自在;只是,常常半夜醒来,忧郁极了,也不能跟任何人说去。我其实适应能力差,意志力薄弱,忍受挫折的能力也低;但也不能因此就找个人来顶护吧。人生、生活这种事,别人是保护不了一辈子的。」

「在那种夜半的忧郁里,有时会有结束生命的念头。但我想,我的这个念头,还是浪漫多於现实的令人绝望吧,虽然常常觉得荒凉。」

到此为止,真的结束了。徐夏生再次抬起头,微微摇头,及肩的半长发凌乱张扬,却乱得煞是好看。

「怎麽说到这个了!很抱歉,我本来没打算说这些的——」

「没关系。」沈冬生不以为意。「只是,你啊,还是那样教人有些担心。死了不一定能变成天使,就算变成天使也没多大意思,永恒这种东西,想想其实挺恐怖的。」

徐夏生目不转睛地盯著他;那目光带著奇异的重量感,让人承受不住。而他终究没有把目光移开。

「而且,」她看著他说:「天使都很蠢吧?」

他对她笑起来。哗地一下子回到过去。

「是啊。」原来,她还记得。他也没忘过。

他看看时间,没什麽用意的。但她误会他这个举动,猛然站起来,说:

「啊,我该走了。你还要上课,占用了你那麽多时间。」

「不,我——」他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告诉她,他请了整个下午的假。

「我——」她拿起帐单,似乎想说什麽。

「我来就行。」他拿走她手上的帐单。

「谢谢。那麽——」她点个头。

要走了吧?沈冬生想。他也跟著站起来。

走出咖啡店,突然就沉默了。他看著她离开,等著她走远。她是走了,迟疑的,突然又回头。

「沈冬生。」她第一次叫唤他的名字。走回向他。

听她叫唤他的名字,是那样的异样感,沈冬生下意识抿了抿唇,些微的紧张感,不习惯。

「我——」她站定在他面前。他发现,她咬著下唇。

她也跟他一样的不习惯吗?

「我——」她在迟疑。忽然伸手抓住他的手,在他掌心写下一个号码,然後朝他伸出的手。无言的。

徐夏生啊徐夏生。他望望她掩藏起来的眼神,轻轻抓拖住她的手,在她手掌心写下他的电话号码。

「谢谢。」她向他道谢,望著手心的号码。

为什麽道谢呢?

「那一颗星球……」他忽然想起来。

徐夏生抬起眼,望著他。

「你寄给我的那颗星球……」他想著,望著她的眼。突然改变说:「为什麽寄给我枯掉的玫瑰?」

徐夏生只是淡淡笑了笑,没说什麽。

「你以前不爱笑的。」他抓住那个淡然的笑。

「是啊。」她说。

「改天一起去看夕阳吧。」他想也没想就说了。这意识存在他心中许久了,不需要去想。

「夕阳啊……」她点头,顿一下,「那麽,走了。」

「好。」他也点头。

路上有许多人,来来往往。他等她的身影走远,看不见了,才掉头往回走。应该是上班的时间,这麽多人在这时候却在街上四处穿梭,到底在干什麽呢?他真想不懂。

他抬起头。透过薄冷的空气,天空也呈现一种冷光的蓝。慢慢的,还会更蓝。

玫瑰如果不是玫瑰,就不叫玫瑰;所以,蓝天如果不是蓝的,也不叫蓝天。而有一种玫瑰,却是蓝的。

※ ※ ※

门打开,透过里头的光,蔡清和露出一只眼睛来。

沈冬生对他抬抬手上的白兰地酒。

「是你。」门全开了。蔡清和比个「等一下」的手势,回到讲到一半的电话去。

沈冬生自动走进去,关上门。

过了大概三分钟,蔡清和才结束那通电话,摇著头走遇去,一脸负荷沉重的模样。

「你妈?」沈冬生问。把白兰地递给他。

蔡清和摇头,更凄惨的模样。

「王月霞。」相亲的那女孩。「你终於下定决心打电话给她了?」

蔡清和又摇头。「她打来的。」

「这样啊。也没什麽不好,干嘛那麽无奈?」

「你不知道,这种事很麻烦的。」恋爱这种东西,看似甜蜜,但随之而来的琐碎,烦不胜烦。譬如要带对方到哪里看灯海;是吃西餐还是中餐;看电影好呢,还是听音乐会……等等之类的琐碎而避之不开的讨厌的「选择题」。

「这种事,不必想得太复杂,顺其自然就好了。」反正就是过生活,没有必要照著「手册指南」走。

「算了,不说这些。」蔡清和挥个手,「吃牛肉火锅好吗?」

牛肉火锅和白兰地好像有些不搭调。不过,管它!

「好啊。」沈冬生舒服的坐下来,脱掉外套。

矮桌子兼暖炉兼围炉功用,也不需多张罗,一炉热锅一下子就沸腾起来。

「你上哪儿了?我找了你一下午。」蔡清和一边把牛肉放进锅里一边问。

「有点事。找我有事?」

「也没什麽。好好的,你干麽请假?」

「嗯……」沈冬生想了一下,喝口酒,把事情约略告诉他。

「哦,她来了。然後呢?」

「然後?」像是没想到这个问题,他稍露迷茫,「老实说,我不知道该怎麽办。」

牛肉片熟了,而且太熟,嚼起来硬得没有滋味。

「人啊,」蔡清和用筷子搅搅锅子,放进冬粉。「一旦许了承诺,可是要对一段关系负责任的。我劝你,趁你现在还不到那个阶段,最好对自己老实一点。」

沈冬生没说话,光喝著酒。

「这可不是办家家酒。」

「你不觉得想大多太远了?」终於,他放下杯子。

「就是要想多一点、远一点,迟了就来不及了。」

这就叫「杞人忧天」。沈冬生斜睨蔡清和一眼,摇头笑了一下。

徐夏生来找他了。可是,又怎麽样?只是她来找他,如此而已。

想起那过去了的岁月,令人有点忧伤。时光顺势的推进,毫不可逆,我们每个人不可避免的往未知的方向衰老。老化的不只是肉体,还有那飞扬过的心。青春是那麽回事,年轻的岁月注定是教人回想起来幽叹的记忆,人生的诗,无可避免的呈现了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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