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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山濯雪(96)
作者:今稚 阅读记录
傅真却高兴不起。要是没遇到她,他终会半推半就地成为别人的男人,一生安稳。
但转念一想,他原本打算和另一个更圆满的自己过完一生,这该是何等的孤独啊。
宁愿他半梦半醒,潇洒恣意,纵情放浪缁zī尘京华,乌衣门第,金粉欢场。强过高阁危楼上,簌簌听雪声。
“今天跨年迎新呢,开心点昂。”她一个眼神,晏启山便知道她在想什么愁什么。
傅真也不愿意他总担心自己,于是笑着点点头,“我们磨合一遍,然后歇会儿吧。”
“嗯,得注意劳逸结合。”晏启山觉得她已经唱得很娴熟,练过度反而影响发挥。
排练的间隙,傅真一时兴起,请晏启山坐在沙发里,自己在腰间扎条绣花腰巾,给他清唱了一小段《佳期》⑦。
“小姐,小姐,多丰采。”
采是个上声字,高开音,一落腔立即顿住,口罕腔用得十分俏皮。搭配小云手,单云手,双手指,特别灵动。
而且红娘这类小花旦没有水袖,看的就是手形,掌形,拳形,以及活泼娇俏的、眼神、表情、身段。
但唱下一句,“君瑞,君瑞,济川才”,整个人明显更加鲜活了。轻提绣花腰巾,橄榄腔,掇腔,擞腔变换自如,就像繁花枝头雀跃的黄鹂,满心满眼欢喜地看着他。
特别是“济川才”三个字,真当是水磨工夫,一唱三叹,渐强渐弱,尾音抑扬顿挫,哪怕不看着她的,只用耳朵听,都听得出山花烂漫般的情绪,带着小女孩的爱慕之情。
她唱的时候,始终满脸纯真喜悦的笑容,但晏启山却听得眼眶潮湿。
“一双才貌世无赛”被她临时改成了“人品才貌世无赛”,单手晏启山闻言,抿唇笑了下,用唇语说,“我哪有这么好。”
傅真看见了,边唱着,边含笑缓缓转身,轻拈起绣花腰巾,唱出她自己的心声:“堪爱。”
擞腔衔接豁腔橄榄腔,绵长、颤抖,却一点也不悲伤、忧郁,反而只有明亮的、上扬的情绪——经历过再多坎坷磨折,爱他依然是一件开心的事。
最让晏启满怀爱与痛的是——
傅真把“会阳台”仰面倾倒的动作,移植到了“堪爱”这一句里。
和杭州雪夜那一折《铁冠图·滚绣球》一样,刚好倒在他身前,和他四目相对。
傅真目不转睛地望着晏启山,万般滋味涌上心头。
这是她的道别。她想,这也算是有始有终。
/
晏启山伸手将她搂入怀中,不由得想起前年,杭州雪夜。
那个寒冷的夜晚,她穿过漫天大雪来他身边,为他唱了一折刺杀旦经典传世名折《滚绣球》。
在孤山路楼外楼顶层奢靡的阁楼上,她面朝她,怯生生地打圆场、走科步,倚着檀木花凳,捏着观音手,低敛眉眼,和着窗外凄清的雪色,声情凛冽。
“俺切着齿,点绛唇……”
“搵着泪施脂粉”
“怀里儿,冷飕飕,匕首寒光喷……”
凄清的水磨腔一唱三叹,利落决然。仿佛她就是那个身负国仇家恨、怀揣匕首,决意假扮长平公主踏上杀身成仁必死征途的明末女官费贞蛾。
她时而作提手科,笑靥灼灼地甩袖,时而转身后换做横眉冷对。
那一把清脆明亮的嗓子,虽然没有任何伴奏,却依旧满室莺歌燕语。
哪怕周围都是漠然的坎坷,她兀自嗔痴笑骂披肝沥胆,激烈、昂扬、婉啭,和着窗外的漫漫飞雪,显得格外凄切悲壮。
从那时起,他彻底从纸醉金迷的绮梦中幡然清醒。
闻着他身上温暖、雅致甜醇、混着薄荷剃须水气味的绿豆蔻香,傅真突然很后悔,和他初遇时,为什么要唱那么惨烈的曲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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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集贤宾》新做的全套头面是和戛玉一起带过来的。
头纱,水袖,长褙子,都是白色的,只用雅致淡色的绣花。
绢花、花钿、簪子等首饰也是银色镶嵌淡色系宝石,站在舞台上,灯光一打,活脱脱妙龄病美人,素淡清丽。
不用问也知道,工期很短,花了大价钱找了许多工匠一起赶出来的。
吃过餐厅送的午饭,傅真在家自己上妆。为了帮她,晏启山现在贴片子贴得很溜。
今天的妆也比较清,画好眉眼,上几层胭脂,没有多余的色彩,只有病态的苍白和洇红,像枝白菡萏,随时会飘零在风中。
傅真担心地问,“三哥,跨年这样会不会太素了?”
晏启山扶着她双肩,满眼惊叹:“很漂亮。清冷大美人谁会不喜欢?”
傅真放下心来,起身笑着挽住他手臂:“那我们出发吧,带着戛玉,陪我再走一圈舞台。”
司机已经在门外恭候多时了。
晏启山身穿白长衫,推开门,拎着戛玉,牵着傅真,迎着清冷的风,走入茫茫飞雪中。
第74章
尽管天寒地冻, 风雪交加,但跨年狂欢在即,巴黎还是比 以往热闹了许多。
乘车抵达剧场后, 一路遇到不少人同他们打招呼。有的是认识晏启山的人,有的是傅真的校友。
但对晏启山来说, 他只知道晚会赞助人是耀莱的前采购部总监王枫。几年前套现移民法国, 如今在巴黎开了家公司。
这种晚会, 利字当先, 弘扬中国传统文化是其次。主要是有钱有闲的华人华侨凑到一起,刷刷自己在当地华人社会中的名望。被邀请参加演出的人同样也身份不简单。
主办方邀请傅真参加晚会, 其实就是赞助商王枫授意的。王枫无事不登三宝殿,是敌是友他也分不清,但问题不大, 哪怕是敌人,也没关系, 也不重要。只要傅真能开心点, 他怎样都不打紧。
步入剧场后,很快有人过来把他俩迎到贵宾通道,“晏先生, 您和傅小姐这边请。”
王枫给他俩安排了个靠近舞台的包厢做休息室, 舒适温暖, 茶点小食等一应俱全。
傅真盯着舞台专注地目测长宽计算台步。
负责接待的人很有眼色, 连忙说:“王总被雪堵在了路上, 他让我跟您致个歉。嘱咐我等你们到了, 就去把舞台清出来。”
傅真不喜欢搞这种特权, 摆摆手说:“不用不用,我来得比他们晚, 排队就好。”
那人应了声,识相地退了下去。
晏启山坐到她身边,一边随手替她按腰解乏,一边低声说:“要不要吃樱桃?”
傅真想吃,但又怕出糗:“还是不吃了。万一沾到妆面,来不及补就麻烦了。”
晏启山拿叉子叉下一块,递她嘴边,“唱昆曲很耗体力,想吃就吃,我喂你。”
傅真瞬间心动,扒了扒司机给拎过来的包,“镜子带了没,我得对着镜子吃。”
戏曲上完妆后,片子会干,会粘在脸上,张嘴幅度太大片子会“开了”。而且毁妆是其次,有的食物,它糊嗓子,影响唱戏。
但这暗红色的心形大樱桃不糊嗓子,晏启山把樱桃去核去柄切两半用牙签喂傅真。
傅真举着小镜子,精准地张嘴接住樱桃,超小幅度咀嚼囫囵吞,就怕毁妆、开片。
然后还不忘指挥晏启山:“哥哥,我看着即食鹅肝很好吃,你快替我把它吃了。”
晏启山粲然一笑,拆了一个诱惑傅真:“现场吃播是吗?要不要再带点解说?”
傅真不敢大笑,幽怨地瞪着他,小声说:“我怎么没早点发现原来你一肚子坏水。”
王枫被雪堵在路上,紧赶慢赶赶到后,在门外听到这尊大佛正在吃自家出产的即食鹅肝,不由得大喜过望,礼貌敲门两下:“晏先生,我是王枫,请问我能进来吗?”
傅真正歪在晏启山身上,闻言连忙坐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