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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不下,又提不起,这种对于叶行远的心情,或许会跟着她一辈子吧。她转首看向窗外,外头仍是一望无际的寂寞,只是天气愈来愈热,眼看着春天就要离开。
自小到大,她从不曾告诉过他人,她爱芍药,也恨芍药。她的人生被种植在花朵上,花开花凋,她哭她笑,无一分得开。
这一回,或许是该由她自己走出这片花园了。
林间翠叶一夜落尽,枯枝犹如一双双老人枯瘦的掌指,在凄风中沙然摇曳,星辰日月倦眠于夜色的黑麾里,时间凝滞在空气中,再无日升月落。
横来的细枝拍打在叶行远的脸上,他偏首闪过,但面肤已破,血丝缓缓映在颊上,在颊边的痛感中,心急的他停下脚步,再一次转首环看幽黑不见尽处的树林。
如果他没算错的话,他被困在这座林子里应是有十来日了,自那日离开灵山后,他便一路赶奔返回花相园,没料到在路经此处树海时,不意中了不知是何人所施的妖法或是幻术,于是这些天来,他便一直被围困在此寻觅出路。
只是走了那么久,他还是困在原地怎么也走不出去,纵使他有心解法破术,但他的修为却奈何不了那个施法者所设的困术,他还记得,那日离开花相园时,他曾听园内的嬷嬷说过无音的婚期,眼看无音就要成亲了,他若是再不回去,只怕将铸成大错。
四下墨色中,一盏灯火在远处的幽风中摇曳。
它看来是如此温暖明亮,犹如乱涛骇浪中急于靠岸的船只,此刻唯一能够仰赖的希望,这令身心俱疲的叶行远双眼焕然一亮,连忙打起精神奔向光源,然而就在他靠近灯火看清了持灯者是谁后,他忙握拳止步。
“你……”他的声音困在喉际。
手执白缎裁的灯笼,优雅地坐在树下石上的申屠令,慢条斯理地欣赏着他脸上一扫而过的狼狈和错愕,随后挑高了墨眉,脸上笑意如沐春风。
“很意外?”都已是第几次了?怎么捉弄他这么久,他都学不会教训?
他怎会意外?绵绵愤意自心底涌了上来,叶行远不禁责备自己的大意疏于防范,他早该料到出现在他身边的种种,都是这个魔搞的鬼。
“急着上哪去呢?”申屠令在他扭头要走时不疾不徐地叫住他。
盛怒的叶行远回眸怒瞪向他,“立刻解开你的迷阵!”
“别急着走,先等你把过去交代清楚再说吧。”他笑了笑,扬手朝旁边一招。
“过去?”叶行远不明所以地随着他的手势看向一旁,一望之下,忍不住瞠大了黑眸。
具具人影在黑暗中幽幽而起,缓慢地朝他走来,愈走愈近,也令他愈看愈明,一个个在过去曾把他种出来的女人,此刻带着一张当年与他相爱时的容颜来到他的面前。
申屠令揭开了灯笼的外罩,倾身一吹,烛火嘶声熄灭,身影也随之隐去,但林间却在此时慢慢地明亮起来,淡淡的青色浅光,在林间朦朦摇曳,照亮了她们的面容,也照亮了叶行远的脸庞。
双耳好像敏锐到了极点,将一声声的呼唤都尽收耳底。
叶行远困立在原地,动也不动地凝视着那一张张朝他逼近的面容,聆听着她们与当年如出一辙的呼唤,他僵陷在千百年来的回忆里,相思如锁,一扣接着一扣,那些曾经在心头淡去的感觉仿佛死而复生,就像她们拉扯着他的双手,紧紧缠住他不肯放开。
纠缠间,他试着把她们都认出来,努力回想当年他曾爱得如何尽心尽力,在极度心酸中,他不断告诉自己,他没有负过她们,是他一直在给,而被抛弃的人总是他,他和她们一样有血有肉并非无心,因此就算是相欠,他也早已还清。
在往事和前景全都混淆在一起时,他想起躺在洁白榻上的无音,那张烛下的面容,至今仍深烙在他眼底,他振了振神智,定下动摇的心念。
那些过去了的,既是已走远,那么就让它过去吧,不论他曾因此而得到什么,就算是伤,也已经过去了,何必把它拉回来缠上自己再捉住不放呢?
就在他决意放开过去之后,女人们的面孔变了,显得既失望又伤心,但这仍挽留不住他,想赶回无音身边的意念,再一次不留情地驱走她们,当他发现赶不走她们时,他索性动用妖法一一扑灭眼前的幻影。
几不可闻的轻叹声飘落在他的身后,他回过身去,看申屠令重新烯起灯火满面惋惜地瞧着他。
申屠令搔搔发,“我不能很高兴的对你说,恭喜你摆脱了过去。”失策,他还以为这个花妖还是跟以前一样,容易受人影响而左右不定呢。
不想与他再周旋下去的叶行远,直截了当地面对他的索求,“我还是同样的答案,我不知道那两颗泪在哪。”
“那舍利呢?”申屠令不死心地朝他伸出手,“别跟我装蒜,我知道你拿了山神的舍利。”
叶行远一语不发地拿出放在怀中的绣袋,将舍利倒在掌心上后合上掌,再次摊开掌心时,已不见舍利的踪影。
“啧,我已经在你们身上拖够久了。”申屠令再也没有多余的耐性,随即搁下手中的灯笼。
赶在他行动之前先发制人的叶行远,凌空一跃来到他的面前,电光石火间奋力击出一击,没有闪避的申屠令,先是看了看他讶异瞪大的眼眸,再低下头看着遭他单手穿刺而过的胸膛。
空的?叶行远愕然地瞪大了眼。
“你杀不了我的。”申屠令朝他的胸口挥出一拳,表情显得很不耐。“我的身体根本就不在这。”
遭击退的叶行远霎时心脉大乱,一口气未喘过来,就见方才还坐在石上的申屠令直奔向他,登时眼前一花,浑身似失去了力气,他不能动弹地怔望着就悬在面前的脸孔。
“想问我对你做了什么?”在他无法开口时,申屠令调笑地拍拍他的脸颊,“只是惩罚你一下。”
急于脱离掌握的叶行远张开了嘴,可半晌也发不出一丝声音,他难以置信地看向面前状似悠闲的申屠令。
“我不但偷了你的声音,我还抢了你的身躯。”申屠令不给他机会,在他脱困前倾额靠向他的额,紧接着身影消失在微弱的灯火下。
浑身倏然一僵的叶行远睁大了眼,感觉有份不属于自己的力量进入身躯内,操纵起他无力控制的自己,命令他走至大石前弯腰拾起那盏灯笼,林间弥漫着的黑色夜雾,有如潮水般地退去,月下明亮的林间大道,登时近在眼前。
在他的双脚再度被迫移动前,他听见申屠令的声音飘进他的心坎里。
“现在,跟我再去体验一回你的心碎吧。”
第九章
天才蒙蒙亮,残月还挂在西天,在廊上坐了一夜的无音,脚畔沾上了草木积蓄的点点夜露。
不能再等了。
打算在成亲前一日离开的无音,两手紧握着以绣帕包裹着的东西,渴望的眸子在带着薄雾的园中穿梭着,希望能在离开之前再见叶行远一面,但等待了那么久,她所盼见的叶行远依然没有出现,这令不能再等下去的她不得不放弃希望。
天明后,本屋那边的人就会将她带走去准备婚事了,天都已微亮,若是此时再不走,待会嬷嬷进园后必定会困住她,因此她得把握时机离开这儿。
至于离开这里后将去哪儿,其实她并没有很确定的去向,她只是想先离开这里到山神藏冬那儿暂住一会,日后,或许隐居在妖魔鬼怪丛聚的山林里与他们为伴,也或许她会找座香烟稀少的庙庵借居,过过举目无扰、与世无争的日子。
可是在临走前,她还是想要等待,或许是为了等待一个能改变她与叶行远之间的契机,所以她才会在夜风变为晨风中等待了那么久,但她却不知,她所等到的,是一个被操纵的叶行远。
当叶行远的身影出现在园中时,她正弯身拾起行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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