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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凋(阴阳卷之三)(24)



当瑰夏在众人的叫好声中与他划清了界线,带着轻蔑的神情头也不回地走出他的生命时,他从不曾觉得如此耻辱,如此难堪,独自立在原地的他,挣扎难耐,痛苦得无法对自己交代,带着痴缠在他身后不放的嘲笑与戏弄,脱身离开这群欲致他于死地的人群后,他黯然地回到灵山的芍药园里。

次日黄昏,一脸快意来看他新婚燕尔的藏冬,在圃中没有看到一个脱离妖界新生的男人,也没看到一个如沐春风的新郎倌,却看到了个有如槁木死灰的花妖,那一双死寂的眼,衬着一身的狼狈。

“你怎么……”藏冬站在他身后讶然地掩着嘴,在察觉事情不对后,忙抬手伸指一算,过了许久,他的指尖止定在掌心中。

一味凝视着夕照下宛如泣血的花海,叶行远的眼眸空荡荡的。

不惜折损道行,不惜抛弃原有的世界,耗尽了精神心血后,今日驻足一看,他得到了什么?

好歹来了人间数遭,他总以为他会在被抛弃的教训里学到些什么,如此反覆下来,他始终相信最终他一定能够获得些什么,可当最终尘埃稍定,罡风已靖,回头已是百年身的他,却仍是孤零零的一个妖。只是这一回不同,这回的结局除了一身满载的伤痕外,还带了点不同的滋味,还在舌尖的爱情余味,尝起来是那么苦涩。

人类若是要绝情,不需找理由想藉口,更不需花心思去酝酿那份断绝情爱的勇气,他们只在一瞬间,即可说变就变,说罢手即罢手,往日情爱再浓再腻,也不堪人类心头的一时意动,这份爱情,就算是想要绊脚,在心意已变的人类面前,也显得太微不足道。

与人相恋的种种,来如朝露,去似艳霞,当刹那间的灿烂过了,留下的是无止境的幽夜,但这片次次都得由他一人承受度过的黑夜,他独自走得实是太累太倦了,这一回,他已没有力气再走出这份遭背叛的孤寂里,他不想再挪动脚步。

伸手轻触圃中盛绽的芍药,指尖方抵,仿佛呼应他的心衷般,叶萎枝枯,圃中花朵凋零了一地,一旁的藏冬骇然失色,忙想前去挽救,但双手所捞救到的,是瓣瓣已凋谢的心。

眼眶有些微热的湿意,叶行远茫然回神,在山间又扬起清风时,两滴泪珠滑落他的面颊,伸手一盛,晶盈的泪滴在他的手中成形,凝成两颗无瑕的珠子。

从前,他总不知该如何让自己流泪,至今他才懂,不是不流泪,而是未到伤心处。

反覆地看着手中渴望已久的机会,他忽地握紧了掌心,奋力将它掷向远处,夕照下,两道斑斓的虹光隐没在芍药遍生的圃中。

藏冬扯开了嗓子大叫:“你做什么?你好不容易才有了眼泪!”就差这么一步了,只要将那两颗泪珠蒐集齐全,待施法过后他就可以成人,可他竟然……

他木然地看向夕色笼罩的山头,“我不想为人。”

在这日,他如愿以偿地流下了泪,可是他却再也不想为人,然而在心凉之际,他也没有恨。

恨什么呢?一切都是他自作多情,都因他太贪,刻意忘了上苍给予的众生之别,执意要跨越藩篱与人类的红尘纠缠,岂料红尘未入,他已大意失足,这一跤,跌得他好惨好痛,纵使他再怎么挣扎,却无力再将自己拉起。

百般因由皆是孽,若是他从不贪不求,又何以有今日?说到底,是他作茧自缚。

“代我照顾这些芍药。”他寂寂地说着,决意割情舍爱。“帮我把肉身交给山魈,请他代我保管,告诉他,别再把我的肉身赠人,也别再把我种出来。”

紧张的藏冬脸色蓦然一变,“你要上哪?”

“回妖界。”痛楚之际,他决定离开这闹闹攘攘的人间,离开这块多情总是伤的土地,离开那份想爱却始终不能爱的悲哀。

在妖界,不似人间日月如梭,岁月是永恒的,虽凄清寂寞,却没有风雨,这座繁华绮丽的人间虽是诱人,却无一处是心灵净土,在他回到初时的原点摒弃爱恨恩怨后,他想,只要多花一些时间,或许他会找回从前未遭到背叛过的那个自己,只要日子久了,记忆沉淀了,或许他迟早能够学会习惯一个人的寂寞。

“但我好不容易才帮你找来这颗舍利……”藏冬忙不迭地自袖中取出一只绣袋,从中倒出一颗晶莹的舍利递至他的面前。

他淡看一眼,没有留恋,“留给比我更需要的人吧。”他是很感激藏冬的大力相助,但他,真的用不着它了。

“慢着。”藏冬在他转首时忙上前拦下。“你何时回来?”想当初,他为了要从妖界来到人间,不知花费了多少工夫,而今他说放就放,他怎舍得下?

叶行远暗自思索了许久,也不知该用多少的时间才能淡忘这一切。若心痛是个酷刑,那么他还没想好该给自己一个多长的刑期,他从不是一个能够放得下的妖,若是要疗伤止痛,只怕给他再多的时间也不够。

仰首看向已然沉沦的夕阳,在最后一丝光影坠落黑暗的深渊前,他抚着心房对天地起誓。

“若非海潮不起,不返人间。”

藏冬沉默了,什么挽留的话都说不出口。

以旁观者的身分再次走进迷梦中的无音,此刻站在他们身后,无声看着这一切,望着叶行远离去的背影,静立在凋零花丛间的她,以手紧掩着口鼻,不让任何一丝泣音,流落至风里无处可归。

第七章

为了照料方便,在地上铺了两个地铺的碧落,在把无音和叶行远都弄来房里后,便坐在他们俩中间看顾着,不时看看身受重创的这个还有没有气,也不时为昏睡不醒的那个拭拭额上的汗。

报时的打更声再次自园外传来,满腹忧心的碧落深吁了口气,将烛台里快燃尽的腊烛取走,重新换上新烛,疑惑地转首看向毫无动静的窗外。

仔细算算,他们两个倒下都一日一夜了,而申屠令也没声没息了一日一夜,照理说,申屠令若是要乘胜追击,就该把握时机呀,可那家伙却没有,不但除去了外头的结界,还把自己关在客房内;肉身被拔的叶行远居然也没死,至今仍是好端端的活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愈想疑点愈多,愈想也愈怕叶行远会在下一刻一命呜呼,碧落担心地瞧了瞧仍是没醒来的无音半晌,决定先出门走一趟。

她按着发麻的大腿站起身,“还是去求个心安好了……”不去山魈那边看看,也不知叶行远的肉身如何了,要是无音醒来发现他枯死,到时无音不伤心才怪。

忍着两腿痠麻的不适,她轻手轻脚地走出门外,伸手小心地掩上房门,方转过身来,一只带血的大掌即掩上她的唇。

“唔……”还未看清来者的碧落,不及呼叫,迎面罩下的血腥味划过她的鼻梢,锐利的痛感接着在颈边传来。

什么声音?

叶行远缓缓睁开双眼,迷茫地怔视着被烛影照亮的房顶,半晌,他在枕上侧首看向纸糊的窗扇,窗外并无人影,更无人声,再转看向另一边,一盏烛台静搁在地,在燃烧的灿亮光影外,他看见了闭目躺在一旁的无音。

霎时,他的神智全都回笼,记忆回涌至他的脑海中,忆起先前发生了什么事后,他忍不住紧张起来,勉力撑起上半身,意外地发现身子不再似先前那般痛苦,反而出乎所料的轻松,他伸手移开烛台搁在一旁,在烛光下定看着她。

愈是端详着她的睡脸,恐惧愈是跳至他的心口。她看来像是睡着了,且睡得太沉了些,几乎看不见胸口的起伏,他忙爬至她的身旁,伸手探向她的颈间,自指尖底下,传来了安定他心神的微弱心跳,定眼细看,她的气息很淡很浅,但仍在呼吸,他深深喘了口气,随即垂首松懈下紧绷的心房。

紊乱的心音平静后,四下很安静,唯有烛火燃烧的声响凄清地陪伴寂夜,芍药浓郁的香气,顺着窗櫺的细缝渗透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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