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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同我说话?”蒲牢指指自个儿鼻头,小娃用力点头,他蹲下,与小娃面对面。
真可悲,偌大的镇,只剩小奶娃理睬他。
孩子不懂大人跪拜沇川之意,感受不到大人的慌乱焦急,还悠哉无愁,吮着嫩短手指,笑容天真可爱。
“你不是要找红枣?”奶音反问,憨中带甜。
“对。”蒲牢连连点头。
“七街,左拐,第二个转角……直直走再直直走……”小娃又说了一遍,这回配上手势,遥遥指着方向,也不知是真是假。
咦?!
真的连六岁小娃都知道?!
小娃仍咭咭笑着,比画道:“上了半山腰,瞧见一间竹屋,新鲜的、晒干的、熏烤的,或是笑起来甜甜、抱起来软软的,都有。”
新鲜的?晒干的?熏烤的?
笑起来甜甜?抱起来软软的……
蒲牢脑子里闪过许多奇奇怪怪的想象──圆的、扁的、皱的、焦的,像坨糖饴、像团棉絮……小娃字面上的含糊,指点不了迷津,反倒更将他推进困惑的五里雾中。
“红枣”到底是啥鬼?!越来越高深莫测了……
罢了,亲自走一趟,满肚子的迷团不就明白了?
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蒲牢伸手揉乱小娃短发,咧嘴道谢,起身往他所指方向去。
七街左拐,拐出了巿集,第二个转角,跨上贯穿城镇的大河弯桥,桥下川水汹涌,几乎要溅上桥面。
直直走,走出城镇喧扰,再直直走,不见岔径,只有一条石砖路,往一个方向延伸。
路径蜿蜒,上了山腰,不陡峭,两旁绿茵碧树,虫鸣声唧唧。
沇川的奔腾声逐渐遥远,不再清晰可闻。
明明离城镇不近不远,却宁谧得……彷似两方世界。
一丝丝阳光,由叶隙中碎碎落下,小径铺了一层薄亮。
屋舍就在不远处,由竹与茅草搭建。
数株结实累累的繁木,将它包围。
他在绿荫间,看见她。
一个,身穿嫩芽轻绿的年轻女子。
满园绿叶,片片青翠。
青丛中,成串的果子椭圆小巧,有绿有茶红,好比珠帘垂饰悬挂梢头,一串串、一条条,浑然天成。
赶不及结果的花,生于新梢,黄中带青,小小迭绽。
清风徐徐拂面,她一头长发微动,日芒洒落,在嫩绿衣裳间镶上薄薄碎灿,金煌。
她手持竹篓,听见身后脚步声,停下采撷果实的动作,侧转身子,小脸轻扬,额际带汗,一点一点,纷纷晶莹,映着亮光,见他到来,眸里闪过讶异。
她这儿鲜少有生面孔来访,况且还是他这种……不似寻常百姓的陌生人。
寻常百姓,书生惯以束冠戴帽,长襦素袍;贩夫喜好幅巾裹头,衣着便于搬重驮物,就连潇洒不羁的武林大侠,也难脱劲装束履。
他既不像书生,也非贩夫走卒,勉强像是……练武练到走火入魔的大侠。
不合时宜的发,彷似怒极冲天,它不是黑到发亮的颜色,在日光照射下,隐约带有些些红泽。
红裳绣金龙,衣料柔滑,瞧得出质料极好,更胜丝绸,襟口处却大大敞开,线条刚硬的锁骨,以及胸口的麦色肌理全裸露出来。
颈上,只有一条牙炼,点缀。
某种生物……被打断牙后,遗留下来的纪念品。
蛮戾的纪念。
真是符合他的五官长相。
眉不慈,目不善,脸庞微仰,眼神敛瞇,彷佛高傲俯睨着人,那般无礼。
他一脸“大爷来临,何不下跪”的姿态,最是诡异。
“红枣?”
不知该称“公子”或是“大侠”的男人,盯着她,双眸直勾勾,将她从头看到脚,全然不懂避嫌,开口就问。
出乎意料的沉稳嗓音,很是好听。
“红枣”二字,咀嚼在他嘴里,不疾,不徐,不轻,不重,带点随兴、带点探问,唇角勾起来的弧线,弯弯的,像月。
“是……”本能颔首应声,源自于她的闺名恰巧正叫红枣。
以为他在喊她,但她不识得他,未曾谋面,不该如此亲昵,想必他口中“红枣”,应该并非指她。
双手在围裙上匆匆抹拭草汁,抹出裙布一片狼藉,她迎上前来。
“公子呃……大侠呃……您,要买红枣是吗?”决定跳过称呼。
“怎么卖?”原来花钱就能买到呀?他还以为要厮杀一轮,才能得手。
“新鲜的一斤二两,晒干的一斤二两二文,熏烤的一斤二两五文。”她浅笑回答。
少说了两种。
笑起来甜甜的,抱起来软软的。
好酒沉瓮底,越故意不提,才是好货。
“笑起来甜甜的呢?多少钱能买?还有,抱起来软软的……一并开个价。”要买,当然是买甜的,熬起汤来滋味更好吧?
瞧他多孝顺,尽给老爹挑最好的。
她一怔,这番话入了耳,变成下流调戏。
树梢结的枣,新鲜现采;篓子里的枣,晒干后,色泽艳红;熏坑烘制的枣,乌亮有光,肉质细致──这些枣,没有半颗会笑,更遑论笑起来甜甜的……
此刻,站在他眼前,会笑的“红枣”,只有她。
原来,他来意不良。
醉翁之意,不在酒。
买红枣是假,戏“红枣”才是真。
薄透的粉颊,因为嗔怒,微微发红,杏眸内,文火中烧,瞠瞪着高壮男人。
“说呀,多少钱都没关系,我要最甜、最软的那种。”大爷什么没有,钱最多,要多少变多少。
沇川这小城镇,民风纯朴,没有地头蛇横行、没有纨袴子弟逞凶,像他这般明目张胆,双眼定定看她,一点都不客气,嘴里还挂满铜臭,无耻得……教她难以置信。
她恼火,板起脸,笑容全失。
“出去。”
“呀?”他一脸狐疑。
“你出去!”她随手捉过竹帚,捍卫在胸前,把他赶出竹篱。
翻脸如翻书,前一刻,盈盈带笑的女人,下一刻,张牙舞爪。
偏偏牙不尖、爪不利、芙容不见凶狠,一点恫吓人的恐怖气势都没有。
“干嘛赶我?”蒲牢状况外。
“来意不善之辈,谁都能赶!”她努力维持对峙的气魄。
“来意不善?!我只是要买红枣,妳卖我就好,我又不是要白吃白抢,我会付妳钱!”扣啥罪名呀?!
“住口!禽兽──”越说越不堪入耳!以为有钱便能……她双腮辣红,气恼加倍。
“什么禽兽?!我堂堂一只──”神兽龙子,被指为禽……呀,也对,他算是禽兽的一种,她没说错。
这么一来,反而没有反驳的理由。蒲牢又去抓头发,翘扬中,更加添乱。
他口中喃喃,音量倒不压抑:“新鲜的能卖,晒干的能卖,熏烤的也能卖,独独笑起来甜甜的不行哦?摆明药效有差,越不卖的,越珍贵。”
越珍贵,越稀罕,越能让兄弟们刮目相看,他越非拿到不可。
“这样够不够?”蒲牢探手朝襟口内一握,无中生有,掌心变出一大团银子,掏出,日光照射下,亮得刺目、炫得扎眼。“再多给妳一块也不成问题,卖我啦,甜甜的红枣。”
第二章
他打起商量,硬挤出和善的笑,不擅长的笑法,本就粗犷的面容,增添些许狰狞。
她的回应,是乱帚打去。
甜、甜甜的红枣?!这几字由他口中吐出,烧沸了她的脑门,教她面红耳赤,热气直窜头顶,她将它解释为──“暴怒”!
竹帚落在蒲牢身上,拍扬起一身尘土,赏他个灰头土脸。
蒲牢瞠目,眼睛瞪大,不为落在身上的微弱气力。
女人的力道是能多重?软绵绵的,像竹叶撒在身上,不痛不痒。
教他吃惊的是──
“妳敢打我?”
她敢!
而且,仍在持续!
“我长这样妳敢打我?!”他这副凶神恶煞脸,连男人看见,都会先掂掂斤两,再三考虑该不该与他为敌,十个有九个选择不敢与他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