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秧歌(6)



"不是我现在才说他好,"谭大娘继续唱念着,"我一向就跟我们老头子——不信你问他——我说,你们谭家这些人,就是金根这一个孩子有出息,不是我说!"

月香笑着说,"那是大娘偏心的话。"她问起分田的事。他们又告诉她,土改的时候怎样把地主的家具与日用器具都编上号码,大家抽签。谭大娘他们家抽到一只花瓶,一件绸旗袍,金根这里抽到一只大镜子。

"镜子呢?"月香四面张望着。

"陪给妹妹了。"金根说。

谭大娘说:"金根嫂,你们那镜子真好呵!真讲究——…"

金有嫂向来胆小,但是一提起那面镜子,她兴奋过度,竟和她婆婆说起话来。"暖哟!你没看见,金根嫂——雪亮的一个大镜子,红木镶边,总有一寸来宽,上头还雕着花。镜子足有两尺高——""、

"暖!不止呵!不止呵!"谭大娘说。

"过礼那天,四只角上扎着红绿彩——真漂亮!"金有嫂叹息着。

老头子用竹筷拨着篮子里的灰,就把筷子指着月香。"抽签抽的那些东西,就数你们家这个最好。"

"暖,人人都说你们运气顶好,"谭大娘说。

金根问他老婆,你怎么没看见一刚才不是上妹妹家去的么?"

"我没上她屋去,妹夫不舒服,躺着呢,"月香微笑着说。

"你过天得去看看,"金有嫂怂恿着。"真漂亮呵!"

她还看都没看见,倒已经给了人了。当然,要是和她商量,她绝不会不肯的,可是总要问她一声。她继续微笑着,心里却非常不痛快,听着他们说话,也懒得接碴。

她坐在那里老不开口,谭大娘渐渐地有些觉得了。"这回真得走了!"她笑着站起身来。"再不走人家要骂了!"

"什么话?大娘!再坐一会,坐一会。"月香拉着她胳膊不放。

"真的得走了,你也累了,早点睡吧!暖呀,不容易呵!小两口子团团圆圆,好容易牛郎织女会见了么!"

大家又是一阵哄笑,就在笑声中鱼贯而出。主人挽留不住,送到门口。灯光渐渐暗下去了,金根没有再添油,却把灯笼里点剩下的一撅红蜡烛取出来,凑在灯上点着了,粘在一只青边碟子上。点蜡烛是一种浪费,但是今天晚上仿佛应当点红蜡烛,也像新婚之夜一样。

月香闩上了门,转过身来低声向他说:"我刚才一直想问你,当着人没好说。怎么收成这样好,妹妹家里怎么吃粥?"

金根没答话,他正把蜡烛倒过来,把蜡烛油滴在碟子上。

他们周家原来穷得这样,"月香说。"我们上了媒人的当了!"

金根不耐烦地笑了一声。"什么上了媒人的当!家家都是这样,我们这一向也是吃弱。"

月香愕然望着他。"为什么?怎么收成这样好,连饭都没得吃了?"

金根突然别过头去向窗外望着,一动也不动。他手也没拾,暗暗地做了个手势,叫她不要说话。但是她三脚两步走到窗前,他还没来得及拦阻,她已经豁喇"一声推开了窗户。就在这一刹那问,院子里堆的竹竿豁朗朗一·声巨响,远远近近的狗都开始狂吠起来。月光已经移上了白粉墙,院子里黑洞洞的。她探身出去,四下里察看着,并没有人。

她关上了窗,低声问:"刚才是谁?"

他装出不在意的样子,随随便便他说:"还不是那些人没事干,专门爱蹲在人家窗户底下偷听。"

偷听隔壁戏,她知道村子里倒是向来有这习惯,因为生活太沉闷了,也是一种消遣。但是她望着他说:"那你怕什么呢?好好的说着话。我说错什么话了?"

他像是感到困恼,"等会再说吧,上了床再说。"

她望着他,半晌没作声。然后缓缓地走开去,打开包袱整理东西。她拿出一双袜子,一包香烟,是她替他买的。她晓得他的脾气,所以有意拣选了这两样东西,都是他无法给他妹妹的。她另外给金花买了一条毛巾,一块香肥皂,刚才路过周村的时候已经交给她了。

她给呵招带了杏仁酥,但是这时她路走多了,自己肚子里也饿了。她打开那油污的报纸包。

"阿招你叫我一声,"她对那小女孩。"不叫人可是没得吃。"

阿招站得远远的,眼睛乌沉沉的,睫望着那杏仁酥。

"叫我一声,不然不给吃,大家都吃,就是哑巴没得吃!快叫我一声!"

阿招在受苦刑,但是她没办法,她的沉默四面包围着她,再也冲不出去。而且多挨一分钟,那沉默的墙又加高若干尺。越是不开口,越是不好意思开口。

结果还是月香说,"好了,好了,不要哭。你哭,不喜欢你了。"

母女俩都吃饼,月香又递了一只给金根。

"你吃,"金根说。

"本来是带来给你们吃的。"

"留着给阿招吃吧。"

"还有呢,"月香说。"你吃。"

他非常不情愿地接了过来,很拘束地吃了起来。在烛光中,她看见他捏着饼的手抖得厉害。她先还不知道那是饥饿的缘故,等她明白过来,心里突然像潮水似地涨起一阵愤怒与温情。

柯招的饼吃完了。要不是她对那陌生人还有三分惧怕,她决不会肯把剩下的几只留着过夜。月香催她上床睡觉,替她脱衣服,一面脱,一面哺哺说着:"暖哟!看这棉袄,破得这样也不补补,弄得像小叫化子一样。——天哪,脏得伤心!"她笑了起来。"瞧这钮子!一只好的也没有。"她的笑骂其实都是针对她的小姑。她不在家,一向是金花替她照管孩子,这些当然都是金花的事。但是那孩子不明白这一层,以为是说她,她眼睛里的泪水又往上涌,嘴唇颤抖着咧了开来。

"咦,怎么又哭了?"月香诧异地间。"这回又是为什么?"她把脸贴在阿招潮湿的面颊上。"唔?为什么哭?告诉妈!"

阿招没有回答。月香把她抱起来,给她坐在床上,把脚上的棉鞋脱了。"不冷么?快钻被窝!快!你告诉妈为什么哭。还在那儿惦记那两只杏仁酥吧。那就快睡,早早睡了,明天一早起来吃杏仁酥。晤?"

月香坐在床沿上,把阿招的衣服摊开来盖在被窝上面。金根走过来坐在她旁边。他伸手捻了捻她棉袄的衣角、摸摸那衣料。是一种充呢的布,淡紫与灰色交织的小方格,夹着一条条的红线。他似乎在嘴角浮起一丝微笑。他是认为这衣料太花呢?还是太浪费?很难断定他心里是怎样想。也许他根本没有不赞成的意思,虽然他那神气看上去仿佛是有点不赞成。

他把一只手伸到她棉袄底襟下面握着。她暖哟一声,把身体一缩,叫了起来,"冷死了!"

"冷,怎么不睡?"

他凑近了些,她就把一只手搁在他头上,用劲地缓缓抚摸着。手很粗糙,揪在他剃光的头上短而硬的发桩上,咝咝唆唆响着,她低声说,"人人都说乡下好,乡下好。现在城里是穷了,差不多的人家都雇不起佣人。又不许东家辞佣人。所以我们那东家老是告诉我。现在你们乡下好喽!我要是你,就回乡下去种田。,现在我才晓得,上了当!"

她懊悔她回来了,金根想。才回来,倒已经懊悔了。两个人在一起,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好,不像他看得这样重。他微笑着缓缓他说,"是呀,现在乡下是苦。不然早就写信叫你回来了。我也怕你回来过不惯。"

"什么叫过不惯?"她突然愤怒起来,声音立刻提高了。"你当我在城里过的什么享福日子?"

他不作声。她本来有许多话要说,想想到底是第一天回来,不见得第一天就吵架,于是就又忍住了。她弯下腰去,把阿招的小棉鞋拾起一只来,拍了拍灰,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着,就着烛光。

"这是妹妹做的?"她带着挑剔的神气,这样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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