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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根还没走到一半路,吃的一顿晚饭倒已经消化掉了,又饿了起来。在这一个阶段,倒并不是不愉快的感觉,人仿佛里面空空的,干干净净,整个人的轻飘飘的,就像是可以颠倒过来,在天上走,绕着月亮跑着跳着。他自己也觉得有点奇异,这肚子简直是个无底洞,辛辛苦苦一年做到头,永远也填不满它。
阿招突然说起来话来。"还没到家呀?爸爸?"
"不要张嘴——风大。嘴闭紧了。"
向家里走着,那黑暗的寂寞的家,他不由得更加想念他的妻起来。刚才在周家闹房的时候,他就想起他自己结婚那天,闹房的时候。贺客们照倒提出无数要求,仿佛比哪次都闹得凶,大概也许因为新娘子特别潭亮的缘故。就连最后,客人们终于散了,还有几个躲在窗户底下偷听,放了一串爆竹来吓他们。
大家都说他这老婆最潭亮。也许人家都想着这样潭亮的老婆,怎么放心让她一个人在城里这些年。女人去城去帮佣,做厂,往往就会变了心,拿出一笔钱来,把丈夫离掉,不知道怎么,他就从来没有想到过,她可会也这样。每次还没想到这里,思想就自动地停住了,也不知道是他对她有很大的信心,还是他下意识地对于这件事怀着极大的恐惧,还是另有别的原因。
也许他实在是心里非常不安定,自己并不知道。也许他已经怀疑得太久了,所以就连她现在说要回来,他都还不大放心。自从她走了,他就一直觉得惭愧,为了这么一点钱,就把夫妻拆散了。夜里想她想得睡不着觉的时候,他想她心里一定也看不起他,他们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了。
想着她,就像心时有一个飘忽的小小的火焰,仿佛在大风里两只手护着一个小火焰,怕它吹灭了,而那火舌头乱溜乱蹿,却把手掌心烫得很痛。
他不愿意回想到最后一次看见她的时候。那是那一年乡下不平静,到处拉夫,许多年轻人怕拉夫,都往城里跑。所以他也到上海去找工作,顺便去看看他老婆月香。
他从来没上城去过,大城市里房子有山一样高,马路上无数车辆哄通哄通,像大河一样地流着。处处人都期负他,不是大声叱喝就是笑。他一辈子也没有觉得自己不如人,这是第一次他自己觉得呆头呆脑的,剃了个光头,穿着不合身的太紧的衬褂裤。他有个表兄是个看弄堂的巡警,他住在表兄那里,每天到月香帮佣的人家去看她。她一有空就下楼来,陪他在厨房里坐着,靠墙搁着一张油腻腻的方桌,两人各据了一面。她问候村子里的人,和近乡所有的亲戚,个个都问到了。他一一回答,带着一丝微笑。他永远是脸朝外坐着,眼睛并不朝她看,身体向前倾,两肘撑在膝盖上,十指交叉着勾在一起。
他们的谈话是断断续续的,但是总不能让它完全中断,因为进进出出的人很多,如果两人坐在一起不说话,被人看见一定觉得很奇怪。金根向来是不大说话的,他觉得他从来一辈子也没说过那么许多话。
他水门汀铺地的厨房,开出门去就是弄堂。那一向常常下雨,他打了伞来,月香总是把把水滴滴的伞撑开来晾干,伞柄插在那半截小门上的矮栏杆里。那小门漆着污腻的暗红色。在那昏黑的厨房里,那橙黄色的油纸伞高高挂着,又大又圆,如同一轮落日。
不断地有人进来,月香常常话说了一半突然停住了,向他们微笑,仿佛带着一点歉意似地。也有时候她跳起来,把那高栖在上的油纸伞拿下来,让人家出去。
这里似乎家家都用后门,前门经常地锁着。女主人戴着珠宝去赴宴,穿着亮晶晶的绸缎衣服,照样在那黑洞洞的,糊满了油烟子的厨房里走过,金色的高跟鞋笃笃响着。奶妈抱着孩子,也在外厨房里踱出踱进。
金根常常在那里吃饭。有时候去晚了,错过了一顿午饭,她就炒点冷饭给他吃,带着一种挑战的神气拿起油瓶来倒点油在锅里。她没告诉他,现在家里太太天天下来检查他们的米和煤球,大惊小怪说怎么用得这样快,暗示是有了新的漏洞。女佣有家属来探望,东家向来是不高兴的。如果是丈夫,他们的不高兴就更进了一层,近于憎恶。月香还记得有一次,有一个女佣和她的男人在一个小旅馆里住了一夜,后来大家说个不完,传为笑谈。女主人背后提起来,又是笑又是骂。
这些话她从来不跟金根说的。但是他也有点觉得,他在这里只有使她感到不便,也使她觉得委屈。所以过了半个月,他还是找不到工作,他就说他要回去了。他拿着她给的钱去买车票,来这么一趟,完全是白来的,白糟蹋了她辛苦赚来的钱。买票剩下来的钱,他给自己买了包香烟。自己也觉得不应当,但是越是抑郁得厉害,越是会做出这种无理的事。
上火车以前,他最后一次到她那里去。今天这里有客人来吃晚饭,有一样鸭掌汤,月香在厨房里,用一把旧牙刷在那里刷洗那脾气的橙黄色鸭蹼。他坐了下来,点上一支香烟,他的包袱搁在板登上的另一头。在过去的半个月里,他们把所有的谈话资料都消耗尽了,现在绝对没有话可说了。在那寂静中,他听见有个什么东西在拉圾桶里悉卒作声。
"那是什么?"他有点吃惊地问。
是一只等着杀的鸡,两只脚缚在一起暂时栖在垃圾桶里。火车还有好几个钟头才开。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只有坐在这里等着,因为无话可说,月香把她该叮嘱的话说了一个遍又一遍,叫他替她问候每一个人。她把鸭蹼洗干净了,又来剥毛豆,她忽然发现她把剥出来的豆子都丢到地下去,倒把豆荚留着,自己觉得非常窘,急忙弯下腰去把豆子拣了起来。幸亏没有人在旁边,金根也没留心。剥了豆,摘了菜,她把地下扫了扫,倒到垃圾桶里,那只鸡惊慌的咯咯叫了起来。金根站起来走的时候,她送到门口,把两只手在围裙上揩抹着,脸上带着茫然的微笑。他把伞撑开来,走到弄堂里。外面下着雨,黄灰色的水门汀上起着一个个酒涡。他的心是一个践踏得稀烂的东西,粘在他鞋底上。
不该到城里来的。
第三章
上床以前,金根带阿招出动把尿。从前他妹子金花在家的时候,孩子归金花照管,自从金花出嫁,就是他自己带孩子了,他还不十分习惯。
外面很冷,呼吸着寒冷的空气,鼻管里酸溜溜的,月光冲洗着天空,天色是淡淡的青灰,托出山的大黑影,那座山是一个坚实的黑色花苞,矗立在房屋背后。金根弯着腰给孩子把尿,嘴里嘘嘘吹着。其实阿招这样大的孩子,已经可以蹲在地下了,但是地面上寒气重,他认为是有害的。
狗在汪汪地叫。近来他一听见狗叫,就想着不知道可是他妻子回来了。他两只手托着孩子,一面就别过头去向路上望着。远远地一个橙红色的灯笼摇摇晃晃来了,灯笼上一个大红字,原来是周村的人,心里不由得有些失望。
不知道是周村什么人?不会是他妹妹回娘家——她前两天刚回来过一次,而且她即使来,也绝不会拣这样晚的时候来。
但是倒好像是一个女人,在那一颠一颠的灯笼后面走着,手里挽着的是一个大白包袱。那灯笼摇摆着,向她脸上烫过去的时候,金根仿佛看出一些什么,使他突然旋过身去,孩子一泡尿没撒完。热碎呼地浇了他一脚。他很快地把孩子放下来,就向这条路直奔过去,是他的妻回来了。
跑着,跑着,可以看得出确实是她了,他立刻就把脚步慢了下来。她也看见了他,远远地向这边微笑。他高声喊着:"我先还当是周村的人。"
"走到周村天已经快黑了,我就到妹妹那儿去借了盏灯笼。"月香说。
"哦!你上他们家去的?看见妹妹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