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秧歌(18)



第九章

妇联会又要开会了。月香照例到隔壁去叫金根嫂一同去。

"她到溪边洗衣服去了,"谭大娘说。

月香走开了,谭大娘就嘟囔着说,"要去不会自己去,还非得拉得别人一块儿去。别人又不是坐在家里没事干。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一天到晚忙着开会去,家里这些事谁做?一会来叫,一会来叫,一会儿来叫,叫魂似的。你又不是妇会主任,要你这样巴结,到处去拉人。倒真是夫妻两个一条心。算你当上了劳模了——"她掉转话锋,说到金根身上,声音越来越高。"人家捧你两句,就发了昏。也不想想,你收的那九担粮食都到哪去了?到哪儿去了,我问你——还不是跟我们一样饿肚子!"

"好了好了,不要说了,"谭老大轻声说。

"唉,年轻人傻呵!"谭大娘叹着气说。她坐在那里绩麻。"受不了人家两句好话,就恨不得为人家扒心扒肝,命都不要了,我老太婆活得比你们长,我吃的盐比你们吃的饭都多。我见过的事情就多了。一会儿这个来了,一会儿那个来了,兵来过了又是土匪都厉害。地下埋着四两小米,他都有本事知道!嗳,不要想瞒得过他们!"

"嗨哟,老天爷,这都是说的什么话呀?"谭老大高声叫了起来。"今天发了疯了!"谭大娘索性大喊起来,"老头子你不用害怕!我不会累你的,你放心!让他们去报告去!去立功去!随他再巴结些,还不跟我们一样饿肚子!"

谭老大知道她那脾气是越扶越醉,拦不住她,也就由她去了。他知道顾冈同志今天不在家,又到镇上去买他的私房糕饼去了——这现在已经不是秘密——金根也出去了,到山上打柴去了。他们看见金根出去,但是他回来恰巧没被他们看见。他一直在自己屋里。

月香也回来了,因为她忘了叮嘱金根一声,要留补不要让孩子溜到顾同志屋里去。她一走进院子,就听见谭大娘在那里大嚷大叫,一时也听不出她是和老头子吵架还是在骂媳妇。她回到自己屋里,看到金根站在门口,姿热很奇异,笨拙地垂着两臂,像一个长得太高的半大孩子。

她把冰略略向隔壁侧了一侧。"在那儿跟谁吵架?"

他望着她,仿佛听不懂她的话。

然后她也就听清楚了谭大娘在叫喊着些什么。金根的脸色是凄厉的。她很快地从他脸上望到别处去。她恨那老妇人这样残酷地揭他的痛疮,使他心里这样难受。

"大娘,你别这么嚷嚷好不好?"她隔着墙喊着。"我们听见不要紧,万一让别人听见了去报告,回头你还怪我们,还当是我们干的事,这冤枉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

"你别拿报告来吓唬我,"谭大娘叫喊着。"我才不怕呢?我老年人风中烛,瓦上霜,我还想活一百岁么?倒是你们呵,年轻轻轻的不要黑良心!黑良心害人,往后也没有好日子过!"

"好了好了,少说一句吧!"谭老大拼命拦着。

"无缘无故骂人家黑良心,"月香叫喊着。"一个做长辈的也不像个长辈!年纪都活到狗身上了!"

谭大娘闹起来。"你敢骂我?我是你骂得的?你发了疯?你是吃饭还是吃屎的?"

"得了得了,算了!"金根对他老婆说。

"死老太婆!"月香嚷着。"你怎么不死呵,死老太婆!"

"你们这些女人!"金根憎厌地说。

"你去报告去!有本事叫我媳妇去告我去!到妇会去告我去!去呀!去呀!"

"你倒是有完没完?有完没完?"谭老大咬了牙齿说,跟着就听见一阵扭打的声音,和拳头哒啪哒捶在棉衣上的声音。

"好,你打,你打!"谭大娘放声大哭起来。"我这么大年纪了,孙子都这么大了,你还打我呀?你打死我吧!我也不要活着了,我还有脸活下去呀?"

许多东西豁啷啷跌到地下去,大约是因为桌腿被碰着。谭大娘遍地打滚,号啕大哭。

"你去劝劝去!"金根对月香说。

"我是不去!"

最后金根只好一个人去了。"好了好了,你老人家,"他把老头子拉开了。"这么大年纪了,这些年的夫妻了——看人家笑。"

谭大娘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坐在地下呜呜哭着。许多散乱的头发,又白又醒像猫须一样,披在她面颊上。

谭老大用尽了力气,气喘吁吁的,揪住了金根半天说不出话来,但是老不敢撒手。他嗫嚅着解释老婆子今天忽然发了疯,其实完全与月香无关。金根不愿意看他那绝望的乞怜的脸色。他用劲摆脱了他,回到自己家里来。房间里空空的一个人也没有,月香去开会去了。自然这一天起,谭大娘和月香两人见了面总不招呼。

第十章

这两天顾冈天天到村公所去帮着写春联。这都是预备在新年里卖给农民的,挨家分派,家境好些的,派一副七字的,十分穷苦的,派一副五字的,因为价格高下一向是以字数多寡为标准的。最普通的字句是"毛主席万岁,共产党千秋。"虽然对仗也很工整,一个个黑润光圆的字写在红纸上或是珊瑚笺上,也仍旧非常悦目,但是和从前的"聚福栖鸾地,堆金积玉门"之类比较起来,总仿佛两样些。

金花回娘家来那天,是一个阴暗的降雪天。她来的时候,顾冈还没有出去,所以大家只坐在那里,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谈着。等顾冈一走,她就诉起苦来。她说她婆婆因为看在她新来的份上,待她比较客气些,妯娌们都熬不得她,联起档来说她的坏话。她们说她又懒又馋,说她丈夫宁可自己挨饿,省下东西来给她吃。她婆婆听了非常生气,骂儿子没出息。金花说这都是没有的事。大家都挨饿是真的。

月香这次从上海回来,带了一条毛巾,一块肥皂送给她,又引起许多闲话。自从那时候起,婆媳几个就常常露出口气来,要她回娘家来借钱。这次她婆婆正式对她开了口,叫她回来借钱。不然他们过不了年。

"嗳呀真是——"月香说,"我早知道乡下苦到这样,我再也不会买那些东西来带给你,反而害你为难。"

金花继续叙述她的苦痛,用一种单调的声音,脸上也没有表情,眼睛望着地下,两只手抄在棉袄下面。房间里非常冷,常常有很长久的静默,他们都坐在那里动也不动,喷吐出白烟来。

"你忍着点吧,妹妹!"月香安慰他说。"在人家家里,自然要委屈一点,不像在自己家里的时候。"

金花听见这话,倒反而一阵心酸,低下头来掀衣襟,揩擦着眼睛。擦了又擦,那眼泪好像流不完似的。

"妹妹你不要哭,"月香说。"你总算运气好的,只要妹夫对你好,将来总有熬出头的日子。眼前虽然苦一点,也不是你一家,家家都是这样。要说我们家过的什么样的日子,别人不知道,妹妹你是知道的——"她开始途述自己家里的苦况。

金根一句话也没说。他也知道月香剩下来的那点积蓄,是决舍不得拿出来的。但是他想起小时候和他妹妹在一起的情形,不由得心里难过。小时候他什么都给她,就连捉到一只好蟋蟀也要给她。到了清明节的时候,城里的人下乡来上坟,他总是忙忙碌碌的村前赶到村后,躲在树木后守候着,等他们向旁观者分散米粉团子。他收集的团子比谁都多,足够他们兄妹俩吃的。夏天他在田里捉蚂蚱,用一根草拴上一长串,拿回家去叫他母亲整串的放在油里煎出来,煎得焦黄的,又香又脆。

他们一直是穷困的。他记得早上躺在床上,听见他母亲在米缸里舀米出来,那勺子刮着缸底,发出小小的刺耳的声音,可以知道米已经快完了,一听见那声音,就感到一种澈骨的辛酸。

有一天他知道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了,快到吃午饭的时候,他牵着他妹妹的手,说,"出来玩,金花妹!"金花比他小,一玩就不知道时候。他们在田野里玩了许久。然后他忽然听见他母亲在那里叫唤,"金根!金花!还不回来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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