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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雨朦朦(出书版)(7)



“那么,是什么事?”我把黑毛衣的高领子翻下来,在我脖子上,有一道清楚的红痕,是爸爸留下的鞭痕。方瑜呆了呆,就跪在榻榻米上,用手摸了摸那道伤痕,问:

“怎么弄的?”“我那个黑豹父亲的成绩。”

“他打你?”她问:“为什么?”

“钱!”“钱?拿到没有?”我摇摇头,说:“你想我还会再要他的钱?”

“那么——”“那么,我只有一句话了,方瑜,借我一点钱,你能拿出多少,就给我多少!”方瑜看看我,说:“你等一下!”她站起来匆匆的跑到厨房里去找她母亲了,没多久,她回到屋里来,把一叠钞票塞在我手里,说:“这里是两百块,你先拿着,明天我到学校里找同学再借借看,借到了明天晚上给你送去!”

“方瑜!”“别讲了,依萍。”“我知道你们很苦,”我说:“过年前我一定设法把这笔钱还你们!”“不要说还,好像我们的感情只值两百块,”方瑜不屑的转开头说。“讲讲看,怎么发生的?”

我把到“那边”取钱的事仔细的讲了一遍,然后我咬着牙说:“方瑜!我会报复他们的,你看着吧!”

方瑜用手抱着膝,凝视着我,一句话也没说。她是能深切了解我的。在方家吃了晚餐,又和方瑜谈了一下谋职的经过,怕妈妈在家里焦急,不敢待太久,告别出来的时候,方伯母扶着门对我说:“以后你有困难,尽管到我们家来。”

“谢谢您,伯母!”我说,感到鼻子里酸酸的,我原有一个富有的父亲,可是,我却在向贫苦的方家告贷!走出了方家,搭公共汽车回到家里,已经九点多钟了。妈果然已担了半天心了。“怎么回来这么晚?没遇到什么坏人吧?急死人了。”

“没有,”我说:“到方瑜那儿谈了一会儿。”

上了榻榻米,我把两百元交给了妈妈。

“哪儿来的?”妈妈问。

“向方瑜借的。”“方家——”妈犹豫的说:“不是很苦吗?”

“是的,在金钱方面很贫穷,在人情方面却很富有。和我那个父亲正相反。”“那——我们怎么好用他们的钱呢?”

“用了再说吧,反正我要想办法还的。”

我洗了一个热水澡,用那张虎皮把全身一裹,坐在椅子里,在外面吹了一天冷风,家里竟如此温暖!妈一定要把她的热水袋让给我,捧着热水袋,裹着虎皮,一天的疲劳,似乎消失了一大半。我把谋职的经过告诉了妈,说起舞女那工作时,妈立即说:“无论如何不行,我宁可讨饭,也不愿意让你做舞女!”

“妈,你放心吧,”我说:“我自己也不会愿意去做舞女的。”

沉默了一会儿,妈说:

“今天周老太太又来了。”

周老太太是我们的房东,我皱着眉头说:

“她为什么逼得那么紧?我们又不是有钱不付!”

“这也不能怪她,”妈说:“你想,她有一大家子的人要吃饭,还不是等着我们的房租过日子。说起来周老太太还真是个好人,这两年,房子都涨价了,我们住的这两间房子,如果租给别人,总可以租到一千、八百一个月,租给我们她还是只收五百块钱,她也真算帮我们忙了。只是,唉!”妈叹了口气,又说:“今天她来,说得好恳切,说不是她不近情理,只因为年关到了,她儿子又病了一场,实在需要钱……”

我默默不语,妈妈用手按了按额角,我坐正身子说:

“妈,你头痛的病是不是又犯了?”

“没有呀!”妈慌忙把手拿了下来,我望着她,不由自主的闭上眼睛。“妈,”我转开头说:“我实在不会办事。我还是不应该跟爸爸闹翻的。”“别说了,依萍,”妈说,用手摸摸我的脖子,红着眼圈说:“他不应该打你,看在那么多年我和他的夫妻关系上,也不该打你。”说着,她突然想起什么来说:“忘记告诉你,今年早上尔豪来了一趟。”“尔豪?!他来做什么?”我问。

“他说,你爸爸叫你今天晚上去一趟。”

“哼!”我冷笑了一声:“大概越想越气,要再打我一顿!”

“我想不是,”妈沉思的说:“或者他有一点后悔。”

“后悔?”我笑了起来:“妈,你认为爸会后悔?他这一生曾经对他做的任何一件事后悔过吗?后悔这两个字和爸是没有缘份的!”我站起来,走到我的屋里,打开书桌上的台灯,开始记日记,记日记是我几年来不间断的一个习惯。我把今日谋职的经过概略的记了,最后,我写下几句话:

“生活越困苦,命运越坎坷,我应该越坚强!我现在的责任不止于要奉养妈妈,还有雪姨那一群人的仇恨等着我去报复。凡有志者,决不会忘记他曾受过的耻辱!我要报仇的——

不择任何手段!”第二天,我又度过了没有结果的奔波的一日,当黄昏时分,我疲倦不堪的回到家里时,懊丧使我几乎无力举步。任何事情,想像起来都简单,做起来却如此困难,没想到我想找一个能糊口的工作都找不到。进了门,我倒在椅子里,禁不住长长的叹了口气。“还没有找到工作?”妈妈问。

“没有。”妈不说话,我发现妈显得又苍老又衰弱,脸色白得像张纸,嘴唇毫无血色。我说:“妈,明天去买十块钱猪肝,煮碗汤喝。”

“可是——”妈望了我一眼,怯怯的说:“我把那两百块钱给周老太太了。”“什么?”我跳了起来,因为我知道家里除了这两百元和我带走的十元之外,是一毛钱都没有的,而且,早上我走时,连米缸里都是空的。“你全给了她?”

“嗯。”“那么,你今天吃的是什么?”

妈把头转开,默默不语。然后,她走到床边去,慢慢的把地下那张虎皮卷起来,我追过去,摇着她的手臂说:

“妈妈,你难道一天没有吃东西?”

“你知道,”妈妈轻轻说:“我的胃不好,根本就不想吃东西。”“哦!”我叫了一声,双腿一软,在地下坐了下来,把我的头埋在裙子里,眼泪夺眶而出。“哦,妈妈,哦,妈妈。”我叫,一面痛哭着。“依萍,”妈妈摸着我的头发说:“真的,我一点也不饿呀!别哭!去把这张虎皮卖掉。”

我从地上跳了起来,激动的说:

“妈,不用卖虎皮,我马上就去弄两千块钱回来!”

说着,我向大门外面跑去,妈追过来,一把拉住我的衣服,口吃的问:“你,你,你到哪里去弄?”

“那个××公司!”我说,“他说我随时可以去!”

妈死命的拉住了我的衣服,她向来是怯弱而柔顺的,这时竟显出一种反常的坚强,她的脸色更加苍白,黑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我,急急的说:

“我不许你去!我决不让你做舞女!”

“妈,”我急于要冲出去。“做舞女并不下贱,这也是职业的一种,只要我洁身自爱,做舞女又有什么关系?”

“不行!”妈拉得更紧了:“依萍,你不知道,人不能稍微陷低一级,只要一陷下去,就会一直往下陷,然后永无翻身的希望!以前在哈尔滨,我亲眼目睹那些白俄的女孩子,原出身于高贵的家庭,有最好的教养,只为了生活而做舞女,由舞女再被变成高等娼妓,然后一直沦落下去,弄到最悲惨的境地,一生就完了。依萍,你决不能去,伴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灯红酒绿的环境,和酒色财气的薰染,日子一久,它会改变你的气质,你再想爬高就难如登天了,你会跟着那酒色堕落下去,无法自拔!依萍,不行!绝对不行。”

“可是,妈妈,我们要钱呀!”

“我宁可饿死,也不放你去做舞女!”妈妈坚决的说。眼睛里含满了眼泪:“我宁愿去向你爸爸要钱,也不愿你去做舞女!”“我宁愿做舞女,也不去向爸爸要钱!”我叫着说,坐在玄关的地板上。用手蒙住脸,哭了起来。妈妈也靠在门框上抹眼泪。就在我们母女相对啜泣的时候,外面有人敲门了。我擦掉眼泪,整理了一下衣服,到院子里去开门。门外,是方瑜,她匆匆的塞了几张钞票到我手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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