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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忘了,我已经有了工作,自己赚钱了。”
“你出国的事如何?奖学金的事怎么样了?”我想起来问。
“已经申请到了一份全年的奖学金。”何书桓轻描淡写的说。“真的?”我叫了起来:“你怎么不早说?”
“正巧碰到你们家发生这些事,我也懒得说了,而且,我正申请延迟到明年再去,这样,结婚之后我们还可以有一年相聚!”妈妈靠在琴上,不知冥想些什么。我敲了敲琴键,望着那雕刻着的两行字,又想起爸爸来。于是,和妈妈说了再见,我们出了家门,向“那边”走。何书桓说:
“奇怪,你的家庭给我一种奇异的感觉,我觉得每个人都很复杂,例如你母亲,我猜她一定有过一段不太平凡的恋爱!”
“哦,是吗?”我想了一下,忽然说:“对了,有一天,妈妈好像说过她爱过一个什么人。”
我沉思的向前走,两个人都不再说话。我想着妈妈,在她婚前,是不是会已有爱人?而被爸爸活活拆散了?我又想着爸爸,一生发狂似的玩弄女人,到最后却一个也没有了。我又想到雪姨的出走,生活的问题,躺在医院里的梦萍,下落不明的尔豪……一时脑中堆满了问题。直到何书桓拉了我一把,我才惊醒过来,何书桓望着前面说:
“依萍,你看,好像出了什么事!”
我抬起头,于是,我看到“那边”的门大开着,警察正在门里门外穿进穿出。我说:“可能是雪姨有了消息!”就拉着何书桓向前面跑过去,跑到了大门口,一个警员拦住了我,问:“你是什么人?”我抬头一看,这是个新的警员,不是昨天来过的,我说:
“我是陆依萍,陆振华是我父亲!”
“哦?”那警员怀疑的问:“你什么时候出去的?”
“我不住在这里!”“你住在哪里?”天哪!难道我又要解释一次!我向门里面望过去,什么都看不出来,我皱着眉说:
“能不能请你告诉我,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陆如萍是你的什么人?”
“是我同父异母的姐姐!”
“今天早上八点钟,她用一支手枪,打穿了自己的脑袋!”那警员平平静静的说。我回头望着何书桓,一刹那间,只觉得脑子中一阵刺痛,然后剩下来的是一片空白。
12
我站在如萍的房门口,颤栗的望着门里的景象,如萍的身子伸展的躺在床前的地下,衣服是整齐的,穿着一件绿纱白点的洋装,脚上还穿着白色的高跟鞋。她向来不长于打扮,但这次却装饰得十分雅致自然。手枪掉在她的身边,子弹大概从她的右太阳穴穿进去,头顶穿出来,她的头侧着,伤口流出的血并不太多,一绺头发被血浸透,贴在伤口上。我望着她的脸,这张脸——在昨天,还那样活生生的,那张紧闭的嘴和我说过话,那对眼睛曾含泪凝视过我和书桓。而今,她不害羞的躺在那儿,任人参观,任人审视,脸色是惨白的,染着血污,眼睛半睁着……据说,死的人若有不甘心的事,就不会瞑目的。那么,她是不甘心的了?想想看,她才二十四岁,二十四,多好的年龄,但她竟放弃了她的生命!她为什么这样做?我知道原因,我知道得太清楚,清楚得使我不敢面对这原因——她并不是自杀,应该说是我杀了她!望着那张脸,我依稀看到她昨天的泪眼,那样无助,那样凄惶,那样充满了无尽的哀伤和绝望……我闭上眼睛,转过身子,跄踉的离开这房门口,我撞到何书桓的身上,他站在那儿像一尊石膏像,我从他身边经过,摇晃的走进客厅里,倒进沙发椅子中。我头脑昏沉,四肢乏力,如萍血污的脸使我五脏翻腾欲呕。一个人拿了杯开水给我,我抬起头,是昨天问过我话的警员,他对我安静的笑笑说:
“许多人都不能见到死尸。”
我颤抖着接过那杯水,一仰而尽。那警员仍然平静的望着我说:“真没想到,你家里竟接二连三的出事。”
“我实在没想到,”我困难的说:“昨天她还好好的!”
“我们已经调查过了,证明是自杀,只是我们有几个疑点,你爸爸的手枪怎么会到她手里去?”警员问。
“我……”我蹙紧眉头,我知道得太清楚了,那是我交给她的,为了避免爸爸用它行凶,我怎能料到,如萍竟用它来结束了她的生命!只要我预先料得到这种可能性的百分之一,我也不会把枪交给她的。我摇摇头,艰涩的说:“我不知道。”
“你知道你父亲平日放枪的地方吗?”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提供一点你姐姐自杀的原因?”
“我……”我嗫嚅着,又摇了摇头:“我不知道!”然后我鼓着勇气问:“她没有留下遗书?”
“只有这一张纸,在桌上发现的。”
那警员打开记事本,拿出一张纸条给我看,纸条确实是如萍的笔迹,潦草的写着:
我厌倦了生命,所以我结束我自己,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
陆如萍×月×日
我把纸条还给警员,警员又问:
“据下女说,今天早上,令姐还出了一趟门,回来之后就自杀了,你知道她到哪里去的吗?”
“我不知道!”警员点点头走开了。于是,我才看到爸爸像泥塑木雕一样坐在一张沙发里,咬着他的烟斗,而烟斗中星火俱无。我站起来,跄踉的冲到他身边,和他并坐在一起,我用手抓住他的手,他的手是冰冷而抖索的,我说:
“爸爸!哦,爸爸!”爸爸不响,也不动,依然挺直的坐在那里。我感到身上一阵发冷,爸爸的神情更加惊吓了我。他目光呆滞,嘴角上,有一条白色的口涎流了下来,沾在他花白的胡子上。我摇摇他,又喊:“爸爸!”他依然不动,我拚命摇他,他才回过头来,望了我一眼,低低的说:“死了——就这样死了——只有一枪!她放枪的技术和我一样好!”他摇着他的头,好像他的头是个拨浪鼓。同时,他把他的手伸开,枯瘦的手指平放在他的膝上,他凝视着自己的手,喃喃的说:“陆家的枪打别人!不打自己!”他的烟斗落到地上去了,他没有去管它,继续说:“这手枪跟了我几十年,我用它杀过数不清的生命!”他把手颤抖的伸到我的眼前来,使我恐惧,他压低声音说:“我手上的血污太多了,你不知道有多少生命丧失在这双手底下……所以,如萍也该死在这枪下,她带着我的血污去死!”
我颤抖,恐怖感震慑了我,爸爸是顶强的,他不是个宿命论者,他从不相信天、上帝和命运,他只相信他自己,我也一样。但,他竟被命运折服了吗?他也认为他自己是个罪人了吗?门口有一阵骚动,来了一个高大的人,提着口医生用的手提箱,我知道这是法医。我坐在客厅中等待着,爸爸又闭着嘴不说话了。一会儿,法医走了。先前那个警官走过来,对我说:“一切没问题了,你们可以为她安排下葬了。”
警员们和法医都走了之后,室内突然变得可怕的空旷和寂寞起来。阿兰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四周寂静如死。我和爸爸都呆愣愣的坐着,谁也无法开口。好半天,何书桓从走廊里不稳的走了进来,他径直走到茶几旁边,在烟盒里取出一支烟,我知道他是不抽烟的,这只是他想镇定自己而已,他坐进沙发里,燃着了烟,猛抽了一口,他并没有呛咳,只是脸色苍白得很。就这样,我们三人坐在客厅中,各人想着各人的,沉默得一如空气都凝住了。而后面屋里,一具尸体正横陈着。何书桓的那支烟抽完了,烟蒂烧了他的手,他抛下烟蒂,突然站起身来说:“我去打电话给殡仪馆!”
爸爸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我也一语不发。于是何书桓走出了大门。没一会儿,他打完电话回来了,又落坐在原来的位子上,伸出手再取了一支烟。我望着那一缕青烟,在室内袅袅升腾,再缓缓扩散,心中空虚得如一无所有。咬紧了嘴唇,我希望我能痛哭一场,可是我的喉咙口堵塞着,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殡仪馆的人来了,一切仰仗何书桓照应,我和爸爸都瘫痪在沙发中,一动也不动。没多久,他们把如萍用担架抬了出来,尸体上蒙了一块白布。我颤栗了一下,不由自主的站起身来,跟着担架冲到大门口。何书桓扶着门站在那儿,望着担架被抬上车子,他低低的,自言自语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