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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宛露,喝点热咖啡,你会发现精神好得多!我跟你说,天下没有什么解决不了 的问题!也没有什么会让人痛苦得要死的事情!你把心情放宽一点,不要去钻牛角尖,包你 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她瞪了兆培一眼。当然哩!她心里酸楚的想著,你尽可以在这儿说风凉话,反正事情不 发生在你身上!反正你是段家名正言顺的儿子!她接触到兆培的眼光,从没有发现,兆培的 眼光也可以如此温柔的。她垂下了眼睑,被动的喝了两口咖啡,那咖啡暖暖的香味一冲进她 的鼻子,她就心神不由自主的一振,握住了杯子,她一口气喝光了那杯咖啡。
“还要吗?”兆培温和的问。
她摇摇头,抱住热水袋,蜷坐在毛毯里,她忽然觉得自己有勇气,也必须要面对属于自 己的“真实”面了。抬起头来,她看著段太太,颤抖停止了,寒冷亦消。
“告诉我,”她清晰的说:“别再瞒我了!我到底是从那儿来的?”从那儿来的?好小 好小的时候,她也问过:妈妈,我是从那儿来的?哦,宛露,你是从玫瑰花心里长出来的! 她酸涩的摇摇头。“妈!我要真相,你们必须告诉我真相!”
段太太深深的吸了口气,她抓住了宛露的手。她的眼光坦白而坚决。“好的,宛露,我 告诉你一切真相。”她下定决心的说。“这些日子来,我也很痛苦,告诉了你,让你自己去 做一个抉择,也是一个解决的办法。”她停了停,低头看著自己手里,所握著的那只宛露的 手。终于痛楚的抬起头来,直视著宛露。“是的,你不是我和立森的女儿。二十年前,我们 还没有搬到这儿来,我们住在和平东路,也是公家配给的房子,那时不兴公寓,还是栋有花 园的日式小屋。那年,兆培五岁了,我很想要个女儿,可是,医生断定我不能再生育。我很 想收养一个女孩子,就到处托人,问有没有人愿意出让新生的女婴。这样,大家都知道我想 要个女孩,朋友们都帮我四方打听。然后,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是六月二十二日,我习惯 性一清早起床就去扫院子里的落叶,那时我们院子里有几棵竹子,总是落上一地的竹叶。忽 然间,我听到大门外有婴儿的啼哭声,接著,有人急促的按了我的门铃。我打开大门,正好 看到一个年轻的女人,如飞般跑走,而你,包著小棉被,睁著一对骨溜溜的大眼睛,躺在我 家大门外的台阶上。”
段太太停了停,段立森轻叹了一口气。兆培却给母亲递上了一杯热茶。今天的兆培,怎 么如此的细心?
段太太啜了一口茶,宛露一瞬也不瞬的望著她。
“我当时心里已有了数。把你抱进了家里,我才发现你又瘦又小又病又弱。解开了你的 包袱,我发现在你胸前,放著一张纸条。”她抬眼看看段立森。“立森,你把那纸条拿来 吧!”
段立森凝视著宛露。“宛露,”段立森沉吟的说:“你要看吗?”
宛露坚决的点了点头。
段立森走出了屋子,片刻之后,他折了回来,手里握著一张颜色已经发黄的白报纸,慢 慢的递给了宛露。宛露打开了纸,立刻看到一个像小学生般粗劣的字迹,极不通顺的写著几 行字:“段先生、段太太:我知道你们都是大好人,喜欢做好事,有个阿巴桑说你们要个女孩子。我的女儿出生的是五月二十日,她的爸爸是坏人,不肯和我结婚,已经不见了。我才十九岁,妈妈不要我了,我只能当舞女。这个小孩有病,我养不起,送给你们。你们就算做好事,把她养大吧,菩萨会保佑你们。”就这么几行字,里面已经错字连篇,许多地方,还是用国语注音写 的。宛露抬起头来,看著段太太,心里像刀剜一般痛楚,她真希望自己从未看过这张纸条, 为什么他们当初不烧掉这张纸条?段太太想把那纸条拿回去,可是,宛露死命握住了那张 纸——那来自她的生母的笔迹。她该为这些字迹高兴?还是为这些字迹痛苦?这是她的喜 悦?还是她的耻辱?“宛露,”段立森深深的注视著她。“这就是你来到我家的经过,我至 今还记得你那瘦瘦小小的样子,虽然已经满月,却只有层皮包著骨头,你妈和我,当时都很 怀疑,不知道你是不是能平安的长大。我看你轻得像一滴露珠,想著你这小生命,怎可能如 此不受重视?于是,我为你取名叫宛露,从此,你成了我们家的重心… ”
“不是重心,”段太太打断了丈夫的话。“而是我们家的心肝宝贝,我们爱你,宠你, 忙你… 看你一天天胖起来,一天天红润起来,一天天结实起来,我们就欣喜如狂了。一年 年过去,我们一年比一年更爱你。在我心中,未始没有隐忧,我一直害怕你的生母会突然出 现,来向我要回你,可是,没有。这二十年来,我们也搬过好几次家,换过好几次地址,我 心里早就放了心,认为再也不可能有人来找你了。可是,就在你二十岁生日之后没多久,那 位许太太忽然冒出来了。”段太太深长的叹了口气:“起先,我真不肯承认这事,我想,她 可能是来敲诈我的。但是,她哭了,哭著向我诉说,二十年来的悔恨,二十年来的追寻,她 积蓄了二十年,嫁了一个比她大了二十几岁的、有钱的丈夫,因为,她要改善她的环境,收 回她二十年前遗弃了的女儿。”段太太再啜了一口茶,眼睛里浮漾著泪光。“宛露,你今天 晚上见到的这位许伯母,她确实是你的亲生母亲,为了证实这件事,她曾把当初那封信,也 就是你手里握著的这张纸条,一字不漏的背给我听。宛露,”她凝视著女儿。“她并没受过 多少教育,也没念过多少书,她却背得一字不差,可见,这信在她内心深处,曾经怎样三番 四次的背诵过。唉,宛露!”段太太眨了眨眼睛,那泪珠就再也无法在眼眶中停留,终于落 在旗袍上了。“我那么爱你,那么要你,二十年来,你和兆培,都是我的命!我怎能让她把 你抢回去?可是,我也矛盾,我也痛苦。因为她毕竟是你的生身母亲!她为了你,也挣扎 过,努力过,不断追踪我家的踪迹。养母是母亲,生母难道不是母亲?养母都能如此爱你, 生母更当如何?哦,天大的秘密,保存了二十年的秘密,现在是揭穿了。我知道你会痛苦, 我知道你会伤心,但是,退一步想,我和你生母的争执,都在于爱你,别为了我们这份爱, 而过于苛责你的生命!好吗?宛露?”
宛露仰著苍白的脸,望著段太太。她怎可能不是她的生母?她已尽看进她的内心深处, 知道她在怨恨自己的存在了!她怎可能不是她的生母?她痛楚的、颓然的、无助的把头埋进 了弓起的膝盖里。心里在疯狂般的呐喊著:不!膊膊膊膊膊!膊膊她不要这件事,她不信这 件事!这是个荒乎其唐的噩梦,过一会儿,她会醒过来,发现整个事件都只是个噩梦,没有 许伯母,没有许伯伯,没有自己手里紧握的那张纸条!
段立森走了过来,他把手轻轻的压在宛露那柔软的长发上,语重而心长的说:“宛露, 既然秘密已尽揭穿了,你也该用妹你的理智和思想,好好的衡量一下这件事。我们养育了你 二十年,绝不是对你的恩惠,因为你带给了我们太多的快乐,这份快乐,是千千万万的金钱 也换不来的。与其说我们有恩给你,不如说你有恩给我们,你必须要了解这一点。至于你的 生母,她虽然教育不高,她虽然堕落风尘,对于你,她也无话可说。先帮你找了一个可靠的 人家来养育你,又积下了金钱,嫁了阔丈夫,再说服了丈夫,一起来寻找你,她实在是用心 良苦!所以,宛露,你的生母现在很有钱,也很需要你,你今天早已超过了法定年龄,你可 以选择生母,也可以继续跟著我们,你有你自由的意志。现在,你的思想一定很乱,但是, 你必须冷静下来,冷静的考虑你的未来,以及你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