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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贵与安娜(17)



安娜总搞不清楚王贵家的族谱。王贵介绍的时候不用辈分的,都先介绍地理位置,"这是村东头间的老王家儿子,就是我跟你讲的他家小五子掉到水塘的那个。""这是我家院子向北、麻油作坊的王四叔的外甥女儿,她舅是我三姨夫的堂兄弟……"安娜早就晕了。首先她辨不清东南西北,其次她弄不清楚裙带关系,第三她也记不住王贵小时候的故事。总之,她就负责来个人就搜罗搜罗家,看有什么可带的。

来就来吧,吃几顿饭也穷不到哪里去。可就怕带问题来,安娜宁可他们是进城旅游的,可惜不是。通常是谁谁的孩子要入学,求大舅舅帮个忙;或谁谁来看病,请堂叔联系个大夫;再就是,谁谁家里贫困,求大哥哥给介绍个零时工。这种需要能量的硬任务,王贵是完成不了的,总把难题塞给安娜。安娜抓狂的时候会对王贵大叫:"就算当初我嫁个石头里蹦出来的孙悟空,都不该嫁你这个猪八戒!老猪生小猪,一生生一窝,净是你家的事!"安娜发这种火的时候,总忘记自己妈也是共生了十个,当年戴了红花做英雄妈妈的。这时,王贵便赔着笑说:"你家猪也不少啊!所以我们才相配!你就想想办法嘛!"

乡下人并不晓得王贵在城里不过是个普通教师,官阶连九品都算不上,农闲时候一提起话头就是:"咱城里有人儿!我大姨娘的小表弟城里做官儿,你去找他。我给你写个条子捎个口信就行了!"胸脯还拍得当当响。

安娜多少次都下定决心,再来人就给撵出去。脸也拉了,话也出口了,可人家就是不走,你总不能整天让他们住在家里吧?越住头越大,再加上王贵三天两头说好话,最后还是得解决问题了事,说不定还得贴上车票。安娜多少年都没跟老三届的同学断了联系,谁要找以前的朋友,通过安娜就行了。道理很简单,安娜这么多年来,没少麻烦过任何一位可以用得上的关系。安娜过去是老班长,大家多少还是给点面子的,能帮就帮帮,皇帝家里还几门穷亲戚呢!谁都能理解。

安娜事情都干了,还没落个好。每次办完事儿都板着脸熊那些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以后别来啦!你以为省城政府是我家开的啊?你动动嘴皮子我们得跑断腿!"当下他们都头点得跟个鸡啄米似的,"以后再不来了!哪能老给你找事儿?就这一回!"可刚回到村就宣传开了:"我家找过了,不好去了。你家没找过啊!你去!你去!"每次来的亲戚都说:"你帮谁谁谁了,没帮过我呀!我从不张口的,亲不亲一家人。你可不能偏谁向谁!"搞得安娜王贵越办事欠债越多。乡下的亲戚一说起王贵都是满脸夸耀:"那小子,真出息!混得好!什么都能给你办得了!就是讨个婆娘蛮得很,脸拉二尺长,成天介挂个苦瓜脸。"

第二章 皇帝也有两门穷亲戚(3)

"女儿,我告诉你,妈妈这一辈子就吃了乡下人的亏。以后结婚,千万不能找乡下人,不然你这辈子有的烦了,到死都缠不完!"我谨遵教诲,早早就挑了个城里人。

其实,安娜碰上的还不算最糟。隔壁邻居李老师的爱人刘医生,一个非常知书达理的人,说话细声慢气,都能叫她家老李的亲戚给弄火了。安娜有时候到楼下收被子,看见刘医生正摊煤球,俩人便能唠嗑好半天,大有相逢恨晚之感。刘医生说自己每天忙完了工作到家都

手脚瘫软了,还得伺候公公婆婆。俩闲人什么都不干,就张口等吃饭。吃就吃呗,意见却不断,今天这个咸,明天那个淡。老家来人,老头老太指使媳妇干活就跟指使家里养的下人一样,连个请字都不说。刘医生稍微抱怨几句,老头老太就拍桌子打板凳,怂恿儿子打老婆或者离婚。最过分的一次,竟然冲刘医生喊:"你给我滚出去!这个家不欢迎你!"气得刘医生当时眼泪就掉下来了,忍不住骂回去:"你给我滚!这家是我的,不是你们的!别搞错了!"完了又一阵拳脚。

"我多少次都想离,主要是舍不得孩子。我一个人带两个怎么过?把孩子给那样的乡下人带我能放心吗?老李还不如你家老王呢!老王至少不动手。"刘医生居然还羡慕安娜?安娜第一次知道她也是被人羡慕的对象,还有人更不如她,心里顿时平衡不少。原本是去讨安慰的,不但赔了眼泪,反要过去安慰别人。

"怎么搞的?这也算是时代悲剧吧,不独你我一个。唉!熬吧,总有出头的时候。再怎么说,老的总拼不过我们吧?等他们都过去了,我们就好过了。不受怎么办?嫁他了你就得受着,这就是命啊!"安娜高屋建瓴地总结发言。这真不是咒老人死,可是说她自己心里话呢。

"我只怕,没活到他们过世,自己就先趴下啦!"刘医生一点都不乐观。

第三章 这班老三届(1)

安娜和其他同样命运的女人一样,一过四十,便觉得没什么奔头了,离婚也没什么指望,就开始安心混剩余的日子。

不成想,安娜的第二春,就在她已经安贫乐道的时候,不期然地来到了。

"安娜,你知道吗?涡轮司机回来了!"安娜听到同学蒜头的电话时,心砰地跳了一下。

这一段时间,安娜因为得了胃炎,在家休养。现在还算好点,以前更严重,前一向都住进了医院。同学打电话到她办公室,找不到人,特意追到家里。

"他什么时候来的?他现在在哪儿混呀?好多年没他消息了。"

"你别问我啊,你问他!这是他现在的电话。好像住他父亲那里,安医大。你打他家电话。"

"哦!你怎么不把我电话告诉他?"安娜问蒜头。

"我没敢,想先问问你。"蒜头知道安娜和涡轮司机从前的关系,怕不请示就告诉涡轮司机给安娜添麻烦。

"什么话?!都多少年的事情了,我都老太婆了。老同学打个电话怕什么?"

安娜放下电话,就拨响了涡轮司机的号码。接电话的估计是涡轮司机的继母,一个还比较年轻的声音。"他在科大作报告呢!要不,你留个电话?"安娜不晓得怎么称呼对方,就含糊招呼了一下留了自己的电话。

晚上安娜在看电视,电话铃响了。"安娜,是我。你好吗?"电话那头的男人一张口,安娜就知道他是谁了。

她愣在那里,不晓得说什么。两个人都沉默了半晌。

"安娜,我刚到,就托蒜头找你。我找她方便,她跟我在一个大院。听说咱们俩住得不远啊!"涡轮司机的男中音柔和而有安神作用,带着一股南方的糯糯的口音,说话和当年一样咬舌头。

"是的,很近,你步行过来也不过十多分钟。"安娜的声音有一点点抖。

"好久不见了,什么时候见见?"

"好啊,好啊!好多年不见了,干脆搞个同学聚会吧!难得聚一聚。我一直跟大家保持着联系,我去找,找到了通知你!"安娜开始兴奋起来,声音也很活跃。

"好啊!我也想看看大家都成了什么样。什么时候给我消息?"

"很快的。城市又不大,没电话的上门找都不要两天!"

"嗯,等你消息。"

又没话了。

"好。"安娜准备放下电话,又觉得有什么没说完。

"安娜,听见你声音真高兴!你的声音一点没变,和当年一样年轻。"

"哪里啊!都老太婆了,女儿都比我高了呢!怎么会?"安娜突然注意到自己的声音,便故意放得娇柔纤细些。

同学聚会的地点在一中旁边一个叫"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酒店。酒店的外装饰很简陋,用蓝漆刷了四周的墙充当蓝天,还画了几片白云。相比之下,里面的装饰倒很有意思:凳子是那种四脚长板凳,地上是镰刀,墙上是红宝书,大厅前头还刷着"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字样,叫同学们很是唏嘘感慨,心头如打翻了五味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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