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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望著我的脸:“你的母亲,她和我如同姐妹,她总说:‘你不要做这样,你不要做那样,
你要多休息,要长胖一点!’她给我布置一个最好的环境,白色的窗帘,白色的床单,白色
的桌巾,什么都是白色。她说:‘雅筑,只有白色配得上你,你那么美,如果我有你的十分
之一就好了!’她不让我劳动,不让我操作,宠我,像宠一个小娃娃。她说:‘我会照顾
你,永远,永远——’”她的声音低沉了下去,脸色显得更加苍白,眼光透过我的身子,眼
神是涣散而昏乱的。她的神情惊吓了我,我俯下身去,担心的问:“罗伯母,你怎么了?”
她的手仍然抓住我,眼光却更加昏乱和狂热。她注视著我身后的某一点,对于我的问话
恍如未觉,只继续蠕动著嘴唇,轻轻的说:“她说:‘你是我的小妹妹,我要照顾你,永
远,永远。’她说的,她要照顾我,永远,永远,永远……”
她开始喃喃的,重复著那几个句子,呓语般的讲个不停。大眼睛瞪得那样大,里面像发
著热病似的燃烧著。我真的惊慌了起来,我试著要抽出我的手,但她牢牢的扣著我的手腕,
像铁索般箍紧了我。她的呓语逐渐加快,逐渐语音模糊而不可辨。我慌乱的喊了起来:
“罗伯母!罗伯母!你怎么了?你——”
我紧张的想从她的掌握中挣扎出来,她却紧扣著我不放。我们纠缠成了一团,忽然间,
一个念头像电光般在我脑中一闪:她是个疯子!这念头使我恐怖,因为我对疯人的惧怕远超
过妖魔鬼怪。我开始大声尖叫:
“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
有人冲进了屋里,我转过头,是个美丽的少女,她只张望了一眼,跑了出去。立即,我
听到有重重的脚步声奔上楼梯,接著,一个高大的人影窜了进来,是罗教授!他一直跑到我
们的身边,把两只巨大的手掌压在她妻子的肩膀上,沉著声音喊:“雅筑!”罗太太顿时松
开了我,茫然的收回了眼光,望著罗教授,接著,她就哭泣了起来,一面哭,一面说:
“她说她会照顾我,永远照顾我!”
“好了!雅筑!”罗教授说著,声音出奇的温柔,像在安抚一只小猫。他把她的头揽进
他的怀里,那梳著髻的小小的脑袋紧倚在他宽阔的胸膛上。他的手拍抚著她的背脊,不断的
说:“好了,雅筑。好了,雅筑。”
罗太太仍然在呜咽著,但她很快就平静了下去。半晌,她抬起泪蒙蒙的眼睛,迷迷离离
的望著罗教授,显然已神智恢复,幽幽的说:“我很抱歉,毅。”“没事了,是吗?”罗教
授说,眼光那么柔和,简直使我怀疑不是出自他的眼睛里。看到他那样暴躁粗鲁的人也会有
温柔的一面,令我惊奇而困惑。他又拍了拍她的背脊:“去躺一躺,好吗?我让彩屏来侍候
你。”
罗太太顺从的点点头,站起身来,走到床边去,像只听话的小白兔。我退出了房间,罗
教授紧接著也走出来了,看到了我,他的温柔一扫而空,他对我圆睁起一对怒目,气冲冲的
说:“你!谁叫你来招惹她的?我难道没告诉你,叫你别去打扰她?”我觉得一肚子的委
屈,天知道我并不想去“招惹”她,而且,假若我知道她是这样碰不得的,我一定远远的避
开。噘起嘴来,我低低的叽咕了一句:
“真不知是谁招惹了谁?”
罗教授瞪了我一眼,带著满脸不泽之色,转身走开了。我退到我的房门口,心中充满了
懊恼和难堪。这是我到这儿的第一个早晨,就如此的不吉利!推开房门,我走进去,在床沿
上坐了下来。想到以后漫长的寄人篱下的生活,都要这样看尽别人的脸色,不禁长长的叹了
一口气。
有一个阴影遮到我的眼前来,我抬起头,是刚刚那个曾冲进罗太太屋里的少女。她对我
点点头说:
“你没有关门,所以我进来了。”
我望著她,她的年龄不会比我大。穿著件白色洋装,披著一肩柔发。不用任何人的介
绍,我也知道她是谁。她像极了她的母亲,却比她母亲更美。那细腻而白皙的皮肤,和她母
亲一样带著不正常的苍白。一对乌黑得像黑色潭水似的眼睛,深不可测。那长长的眼睫,弯
弯的覆盖在眼睛上方的眉毛,和那薄薄的嘴唇,都具有那样动人的美,使我眩惑而迷惘。虽
然我不是个男孩子,但是,我一样为她著迷。我向来崇拜一切的“美”。不过,和她母亲类
似,她身上也有那份特殊的气质:高贵、典雅,却令人难以接近。
“你是皑皑?”我问。她点点头。“我是孟忆湄。”我说。
她再点点头,有股冷漠与傲岸的神情,似乎并不想和我谈话。于是,我也默默无言。好
一会儿,她才又轻轻的说:
“妈妈有神经衰弱症,但是并没有太大的关系。有时她会忽然发病,只要有爸爸在,她
总是很快就会过去的。”
我望望她,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感动的激情。我想,她是特地为了对我讲这几句话而来
的,她怕她的母亲惊吓了我。在她那冷淡的外表下,一定有一颗善良而真挚的心,有一种
人,是天生不会表达自己的情感的。这样一想,我更加喜欢她了,我热心的说:“是吗?为
什么不请医生看看?”
她瞪了我一眼:“你怎么知道我们没有请医生看?”
我的一腔热情又被一下子抛进冰窖里了。我想,我还是少说几句话的好,否则注定要碰
钉子。闭上了嘴,我在心里发誓不再说话。可是,忽然间,窗外的花园里传来了一个少女的
歌声,歌喉婉转抑扬,柔美而富磁性,唱的是一支我很熟悉的歌,因为妈妈生前也常唱的: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那歌声那样的荡气回肠,我完全被它所吸引了。忘记了刚刚有不说话的誓言,我抬起头
来,兴奋的问皑皑:
“是谁在唱歌?”“是嘉嘉。”她说。冷淡的转过头去,在我第二句问话“嘉嘉是
谁?”还没问出来以前,她已自顾自的走出了我的屋子。我愣了愣,就被那歌声引向了窗
口。从窗口望出去,花圃之后是一片浓荫,歌声由浓荫深处传来,只闻歌声,却不见人影。
我侧耳倾听,那歌声一再反复著: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
我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了。嘉嘉!罗宅的小一辈似乎都喜欢用重复字做名字,皓皓,皑
皑,又一个嘉嘉!这嘉嘉是皓皓皑皑的小妹妹吗?听那声音,她一定也是个美丽无比的女孩
子!我走出房门,心里也隐隐的明白,我最好是留在屋里少出去,一个早上,我已经有些动
辄得咎了。但,我无法抵制那歌声的吸引力,我急于找出这个唱歌的人来。下了楼,我循著
歌声,向花园中走去。菟丝花6/413
推开了饭厅的落地长窗,跨下了好几级台阶,我走进了那宽大的花木葱笼的院子里。沿
著一条龙柏和杉树夹道的小径,穿了出去,是一个圆形的花坛。花坛以一棵铁树为圆心,外
面一层一层的栽植了各种不同的花,最外一层,占地最广,是清一色的玫瑰,香味浓郁的弥
漫在空间,随著初夏的柔风向各处飘散。越过这花坛,就是绿荫荫的一座小小的林子。一眼
望去,这林子似乎是毫无系统的种植著些树木,但走近细看,却显然经过极细密的一番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