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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八年前了?”“是的,那时,志远才到罗马三个月,只会说最简单的意大利文,
他告诉我,他学会的第一句意大利文是‘妈妈米亚’,第二句是……”她红了脸,微笑的低
语:“是一句粗话!那次,他和爸爸谈了好多好多,那时他住得离这儿比较远,后来,他搬
了好几次家,越搬越近,我们两家,一直是好朋友,好邻居……”她垂下头,又继续缝缀。
“在罗马,很难交到中国朋友。”志翔凝视著她,啜了一口咖啡,他深思了好一会儿。
“忆华,”他终于说:“哥哥一直不许我去歌剧院,你能不能告诉我,他到底演的是什
么角色?我来了一个多月了,从来没有听到他练嗓子!我记得,在他出国以前,每天都要练
的,当然,也可能是我上课去之后,他才练唱!”
忆华的头仍然低俯著,她没说话,也没抬头,手指的动作略略停顿了一下,就更快的缝
纫了起来。
高祖荫走了进来,围著皮裙子,他取了一束皮线,一面往外屋走,一面对志翔说:
“你对歌剧院了解太少,罗马有两家歌剧院,一家是罗马歌剧院,一家是露天歌剧院,
叫卡拉卡拉。歌剧也有季节,并不是每晚都有的。我们东方人,能在歌剧院里的大头戏中唱
和声,就已经很了不起了!”他转身走出去了,接著,是那绳子从皮革上拉过去的声音。
志翔有些迷糊了,两家歌剧院,那么,志远到底在哪一家?他的脑子越来越混乱。
忆华站起身来,给志翔重新倒了一杯咖啡。她的眼光默默的、祈求似的看著他:“帮个
忙好吗?”她低语。
“什么事?”“别把我们今晚的谈话告诉他!别去问他!什么都不要问他!”他注视著
忆华,第一次发现忆华的眼珠又黑又深又楚楚动人。“告诉我,他到底在哪家歌剧院工
作?”
“卡拉卡拉的季节是七月到九月,秋天以后,就在罗马歌剧院。”忆华轻声说:“可
是,别去找他!千万别去,你会伤他的自尊。”这晚,他失眠了。躺在床上,他望著天花
板,呆呆的发著愣,怎样也无法入睡。直到志远回来了。
走进卧室,志远有些诧异的看著他。
“怎么?还没睡吗?”“睡不著。”他闷闷的。
“想家?”志远脱去外套,罗马的秋季,已经颇有凉意了,尤其深夜,气温是相当低
的。“是不是爸爸妈妈有信来?”
“今天没有。”他望著志远,他的衬衫上有泥土的痕迹,他的面颊上也有,他在扮演什
么角色?唱和声?他盯著志远的额。那儿,已经有皱纹了。唱和声?甚至不是配角,不是配
角的配角,不是跑龙套,只是一群和声中的一个?那么,他脸上的倦容就是属于精神上的
了?八年!八年苦学,只落了一个“和声”?“怎么了?”志远拖了一把椅子,坐到床边
来,仔细的审视他。“你看来有心事!”他忽然眉毛一扬,眼睛就发亮了。“让我猜一猜!
当一个男人失眠的时候,只能为了一件事……”他燃起一支烟,微笑的盯著他:“是忆华
吗?这些日子来,你们总该有点进展了吧?”
“忆华?”他怔了怔。“忆华是个好女孩。”他喃喃的说。
“我早告诉你了的!”志远兴奋的捶了一下床垫。“你老哥不会骗你!你老哥的眼光比
谁都强!你老哥帮你物色的女孩子准没错!”他喷出一口烟,眯起眼睛,对他打量著,企盼
的、热烈的问:“快告诉我,你们进展到什么程度了?”
“什么程度?”他心不在焉的。“没有什么程度。”
“怎么讲?”志远蹙了蹙眉。“我告诉你,志翔,对忆华那种女孩子,你得有点耐心,
她是很稳重、很内向的典型,不像意大利女孩,第一天见面,第二天就可以热情如火。所
以,你要忍耐,带她出去玩玩,罗马是世界上谈恋爱最好的地方……真的,你每晚是不是都
带她出去?”
“从来没有!”“从来没有?”志远惊讶的叫:“你真是个驴蛋!罗马的落日,马车,
黄昏,月夜……你完全没有利用吗?你每晚在她家做什么?”“谈天。”“谈什么?”志翔
注视著志远。“谈你!”他冲口而出。
志远一怔,愣愣的望著志翔。志翔对他慢慢的摇摇头。
“哥哥,你白费力气!坦白说,我从没有追求忆华的企图!否则,我不会辜负罗马的落
日和黄昏!”
“志翔,你别傻!”“我不傻,”志翔翻了一个身,面朝著墙壁,静静的说:“如果我
们兄弟当中有傻瓜,决不是我!”
这一下,轮到志远来失眠了。
第二天晚上,志翔回到家里,他发现志远在卧室的书桌上给他留了一张纸条,上面写
著:
“志翔:别辜负大好时光,罗马的秋夜别有情趣,帮帮忙,邀她出去坐坐马车,或到路
边咖啡馆小憩。桌上有五千里拉,拿去零用。”他望著桌上的五千里拉,望著那张条子。看
来,志远以为他不邀忆华出去,是因为缺乏钱的缘故。钱!是的,他的钱不多,可是,也从
没有缺过钱用,每次,时间差不多的时候,志远总会留些钱在他口袋中!钱!一个唱和声的
人到底能赚多少钱?他每天午后,又到底在做些什么工作?他呆呆的坐著,沉思著。桌上的
钟指到了十点,晚上十点!歌剧院应该很热闹吧?罗马歌剧院总是人潮汹涌的,票价也贵得
惊人!他忽然觉得一阵冲动,抓起桌上的五千里拉,他冲出了屋子,跑到大街上去了。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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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了一辆街车,他直奔罗马歌剧院。
卖票口已经关闭了,门口的警卫叫他明天再来。明天?明天他或者已经没有勇气来这儿
了。他在歌剧院门口徘徊又徘徊。秋天的夜,凉意深深,一弯上弦月,高高的挂在天上,不
远处有个广场,维克多王的铜像,伫立在昏暗的夜色里。
他的腿已踱得又酸又麻,寒风吹在身上,凉气袭人。他绕到了歌剧院后面,无意中,发
现那儿是后台的入口。
“我可以进去找一位演员吗?”7他问。
居然,他被允许进去了。
第一次走进歌剧院,后台比他想像中零乱得多,许多人奔来跑去,许多工人在搬动布
景,许多演员在等待出场。他从绒幔后面往前看去,那些钻动的人头,那些包厢,那些打扮
入时的观众。台上,一位女高音正充满感情的在唱一支他不懂的歌曲,他牵开帘幔一角,看
到台上的演员,确实,这是个大型歌剧,人数众多,但在那些戏装和油彩下,他实在无法分
辨志远在哪个角落!戏装?油彩?他脑中有些零乱!他从没看过志远脸上有油彩,他卸装一
定很仔细。放下帘幔,他站直身子,开始呆呆的出起神来。
忽然间,他看到志远了!
是的,那是志远,不在前台,不在台上,却在后台!他正面对著他走过来,背上,打著
一块大大的布景石柱,正预备走到堆布景的道具屋里去。当兄弟二人面对面的那一刹那,两
人都如此震动,那石柱差点从志远肩上滑下来,他迅速的用两手扶牢了它,他的手指紧扣在
那石柱上。虽然那石柱是假的,显然也相当沉重,他的腰被那重负压得弯弯的!他站定了,
面色苍白,呼吸急促,怔怔的望著志翔。
这就是谜底!不是大演员,不是配角,不是配角的配角,不是龙套,不是和声……什么
都不是!他是歌剧院的一名工人,一名扛布景、打杂、背东西的工人!这就是谜底,这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