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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太匆匆(25)



鸵鸵三、廿二、凌晨

韩青把这封信一连看了好几次。然后,他冲到连长面前,用一种令人不能抗拒的神色,请求给假三天。在军中,请假不是件容易的事,除非你说得出正当的理由。但是,韩青那种不顾一切的坚决,那种天塌下来都不管的神态,以及那种形之于色的沉痛,使那好心的连长也心软了,于是,他居然奇迹般的请准了假。没有打电话给鸵鸵,他直奔台北。火车抵达台北,已是万家灯火了。在车站打电话到玩具公司,早已下班了。他想了想,毅然的叫了一辆计程车,叫司机驰往三张犁。

三张犁,那栋坐落在巷子里的两层楼房,韩青曾屡屡送鸵鸵回来过,每次站在巷口,目送她进门,她总会在门口,回头对他挥挥手。现在,那栋房子就在面前,里面迎接他的,不知是福是祸,但是,他从没有比现在更清醒过,更坚定过,他知道他要做什么,做一件他早就该做的事,敲开这房门,然后走进去,去面对那个家庭。那个他生命中必将面对的一切,鸵鸵,和她的家庭。他走过去,按了门铃。

开门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剪到齐耳的短发,穿着国中的制服,不用问,他也知道,这就是鸵鸵的小妹,大家叫她小四。小三已读高中,老二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奇怪,韩青对他们全家都那么熟悉,而这全家却都不认识他。小四用惊愕的眼光看着他,问:“找谁?”“袁嘉珮。”他简单的说。“你姐姐。”

“她还没回来呢!她陪客人吃饭去了,你是谁?”

陪客人吃饭去了!是那个在欧洲有别墅的“柯”了!韩青的心沉进了一个不见底的深渊,但他却往前迈了一大步,走进院落,走向里面的房门。

“小四!”他清楚的说:“告诉你爸爸和妈妈,说有个名叫韩青的人要见他们!”“你怎么知道我是小四?”女孩惊讶万状。

“不止知道你是小四,还知道你叫袁嘉琪,小三叫袁嘉瑶,老二叫袁嘉礼。你正念国三,暑假要考高中。”

“你是谁?”小四笑着嚷。又惊讶又好奇,眼珠骨碌碌转,有几分像鸵鸵。“我是……”他想了想。“我是韩青,你未来的姐夫。”

“啊呀!”小四惊呼,用手蒙着嘴,返身就往屋内跑,一面跑,一面大声喊着:“妈!

妈!有个阿兵哥,说他是我的姐夫,来找大姐了!”这一喊,把整个屋子的人都惊动了,一阵零零乱乱的脚步声,首先跑出来的,是个胖胖的中年妇人,不用问,韩青也知道,这就是鸵鸵的母亲了。她高大,整洁,不施脂粉,眉目间,有那么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站在那儿,她满脸充满了惊愕与不解,双目炯炯的,带着无限怀疑的盯着韩青。

“你是什么人?”她冷冷的问。

看样子,他要对每个人重复自己的身分,他真想一次解决这种考问。他脱下军帽,点了点头,说:“伯母,我是韩青,请问伯父在家吗?我可不可以进来向你们慢慢说!”袁太太盯着他,或者是他脸上那种坚决,或者是他眉宇间那种迫切,使这位母亲让开了身子。他走了进去,立刻,他就被许多眼光所紧盯着了,小三出来了,老二出来了,小四还没走,而鸵鸵的父亲袁达——一位极具威严及风度的中年人,正站在客厅正中间,一瞬也不瞬的盯着他。不愧是军人出身,袁达看起来还很年轻,腰杆挺直,肩膀宽厚,眼光凌厉。“你说你是嘉珮的朋友?”他锐利的问。“是。”他很快的回答,自己也不知道从那儿来的胆量。“我和嘉珮——”真怪,叫惯了鸵鸵,再称呼“嘉珮”似乎太陌生了。“在一九七八年十月二十四日认识,到这个月二十四日就满了四十一个月。我毕业于文化大学劳工关系系,目前正在服兵役,七月就要退伍了。我早就该来拜见伯父伯母,只是鸵鸵说时机未到。我想,我不应该再迁延下去,因为,我必须来告诉你们,我深爱着你们的女儿,而鸵鸵,也深爱着我。我们准备在我退役以后结婚!”

这篇话显然震惊了每一个人,室内突然间变得好安静,大家都呆呆的瞪着他,好像他是个乘坐飞毯,从天而降的童话人物。好半天,袁达才重重的咳了一声,指指沙发,命令似的说:“坐下!”他坐下了。袁达燃起一支烟,一时间,似乎不知该怎么办好,韩青显然给了他们一个太大的意外。然后,他忽然就生气了,回头瞪视着那呆若木鸡的妻子。

“很好,”他对太太点着头:“我在外面忙事业,你在家里做什么?嘉珮的一举一动,来往朋友,你注意过没有?这下子,好极了!有个陌生人就这样堂而皇之的走进来,通知你,他要和你女儿结婚……”“这……这……这……”袁太太张口结舌:“你怎么怪起我来了?你该去问嘉珮呀!嘉珮从念大学,就没停过交男朋友,谁知道这位这位……这位……”

她盯着韩青。

“韩青。”韩青再重复了一次,抬眼望着两位长辈。他身子笔挺,眼光坚决,声音稳定,每一个字,都像金铁相撞,铿然有声。“我知道你们不认得我,我知道你们根本没听说过我,我知道你们又惊奇又愤怒,我知道你们也不打算接受我。可是,我一定要告诉你们,鸵鸵和我相识相知相爱,我们也经过一大段艰辛的心路历程。这些年来,她胃痛,我给她买药,她心情不好,我带她看海,她感冒,我陪她看医生,她念书,我陪她查字典,她考试,我陪她温功课,她快乐,我陪她上天堂,她悲哀,我陪她下地狱!能相聚的每分每秒,我们聚在一起!不能相聚的每分每秒,我们的心在一起,今天我敢站在这儿,我敢面对你们两位,只因为鸵鸵给了我一封信,她在向我呼救!我不能不来!不管现在她在什么地方,不管那个跟她在一起的人有多么优秀,有多么杰出,他绝对抵不上我爱鸵鸵的千分之一,万分之一,万万分之一!所以,我来了!我来救鸵鸵,也救我自己!因为,万一她不幸,我会比她更不幸!”袁达夫妇愕然对视,说真话,他们对韩青这一大篇话,几乎根本没有听懂,也根本没有弄清楚,更搅不明白,他为何要救鸵鸵,又为何要救他自己。

在韩青滔滔不绝,侃侃而谈的时候,谁都没发现,鸵鸵已宴罢归来。她一走进客厅,看到韩青,她整个人就傻了,像被钉子钉在那儿一样动也不能动了。

然后,她听到了韩青这篇话,看到了他眉端眼底的坚决。如果全世界的人都不了解韩青,都看不到他讲这篇话时,他的心在如何滴着血,那么,就只有一个人可以了解,可以看到,可以感觉,可以和他一起滴血……那就是鸵鸵了。听到这儿,她再也忍不住了,张口呼唤:“韩青!”韩青一下子回过头来,和鸵鸵的目光接触了。在这一刹那间,如电光与电光的交会,两人心中都震动得怦然而痛。世界没有了,天地没有了,父母不存在,小三小四都不存在……他们只看到彼此,看到彼此痛楚的心灵,看到彼此烧灼的心灵,看到彼此煎熬的心灵,也看到彼此热爱的心灵……

“韩青!”鸵鸵再喊了一声,面孔白得像纸,泪水迷蒙了视线,思想混乱成了一团,迷糊中,只觉得自己那么可鄙,居然写那封该死的信给他!后悔,惭愧,惶恐,感动……一下子齐集心头,她昏昏然的伸手给他,昏昏然的说了一句:“惩罚我吧!骂我吧!责备我吧!

我不知道我做了些什么……”

“别说!鸵鸵!”韩青站起身子,张开了手臂:“不能把你保护好,是我的过错!不能让你远离诱惑,是我的过错,不能让你在需要我时,守在你旁边,是我的过错!不能在你寂寞时慰藉你,在你脆弱时坚强你,在你疲倦时安慰你………都是我错!都是我错!”她立即飞奔而来,扑进了他怀里。痛哭着把脸埋在他那宽阔的、男性的胸怀里。他紧拥着她,闭上眼睛,下巴掩进她那又黑又密的长发中。袁达夫妇是完全傻了,然后,袁太太才发现似的对小三小四大吼:“进去!都进去!有什么好看!小孩子不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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