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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16)



“是的,”江雁容大胆的看了他一眼,递上了本子说:“日记本,补交的!”康南微微 有些诧异,日记本是学校规定的学生作业之一,但江雁容从来没有交过日记本。他接过了本 子,江雁容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转身慢慢的走开了。他拿着本子,一面下楼,一面混乱的想 着江雁容那个凝眸注视。

回到了宿舍里,康南关好房门,在桌前坐了下来。燃上了一支烟,泡了一杯茶,他打开 了江雁容的日记本。在第一页,他看到下面的几句话:

“老师:这只是一些生活的片段,我记载它,并非为了练习作文,而是希望得到一些人 生的指示!”

翻过这一页,他看了下去,这是一本新奇的日记,她没有写月日,也没有记时间,只一 段段的写着:

“是天凉了吗?今天我觉得很冷,无论是学校里,家里,到处都是冷的,冬天大概已经 来了!

代数考卷发了,二十分,物理三十。妈妈说:“弟弟妹妹都考得好,你为什么不?‘我 怎么说呢?怎么说呢?分数真是用功与否的代表吗?

妹妹回来晚,妈妈站在大门口等,并且一定要我到妹妹学校里去找,幸好妹妹及时回 家,笑笑说:“和同学看电影去了!‘妈妈也笑了,问:”好看吗?’星期天,真乏味,做了一天功课,妈妈说:“考不上大学别来见我!‘我背脊发冷,冬 天,真的来了吗?

生活里有什么呢?念书,念书!目的呢?考大学!如此而已吗?

弟弟画了张国画,爸爸认为是天才,要再给他请一位国画老师。他今天颇得意,因为月 考成绩最低的也有八十五分,我的成绩单怎么拿出来?

好弟弟,好妹妹,把你们的天份分一些给我!好爸爸,好妈妈,把你们的爱心分一些给 我!一点点,我只乞求一点点!

妈妈:别骂我,我又考坏了!以后绝不再偷写文章了,绝不胡思乱想了,我将尽量去管 束我的思想。

妹妹又拿了张奖状回来,妈妈说:“叫我怎能不偏心,她是比别人强嘛!‘思想像一只野马,在窗外驰骋遨游,我不是好的骑师,我握不住缰绳。谁知道我心中有 澎湃的感情。谁知道我也有希望和渴求?

又是星期天,和弟弟打了一架,爸爸偏袒了弟弟。小事一件,不是吗?我怎样排遣自己 呢?我是这样的空虚寂寞!

和爸爸呕气,不说话,不谈笑,这是消极的抗议,我不属于爸爸妈妈,我只属于自己。 但生命却是他们给的,岂不滑稽!

渺小、孤独!我恨这个世界,我有强烈的恨和爱,我真想一拳把这个地球砸成粉碎!

爸爸和我生气,用饭碗砸我,误中小妹的头,看到小妹头上冒出的鲜血,我失去一切思 想和力量,我心中流出了百倍于妹妹的血。妹妹,妹妹,我对不起你,我多愿意这个饭碗砸 在我头上!妹妹,你打我吧!砍我吧!撕我吧!弄碎我!爸爸,你为什么不瞄准?为什么不 杀了我?

我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怎么办呢?爸爸妈妈,别生我的气,我真的爱你们!真的!可 是,我不会向你们乞求!

我怎么办呢?“

康南放下了这本日记,眼前立即浮起江雁容那张小小的苍白的脸,和那对朦腚胧胧,充 满抑郁的眼睛。这日记本上一连串的“我怎么办呢?”都像是她站在面前,孤独而无助的喊 着。这句子深深的打进了他的心坎,他发现自己完全被这个小女孩(是的,她只是个小女孩 而已。)带进了她的忧郁里,望着那几个“我怎么办呢?”他感到为她而心酸。他被这个女 孩所撼动了,她不把这些事告诉别人,却把它捧到他的面前!他能给她什么?他能怎样帮助 她?他想起她那只冰冷的小手,和那在白衬衫黑裙子中的瘦小的身子,竟突然渴望能把这个 小女孩揽在胸前,给她一切她所渴求的东西!假如他是参孙,他会愿意用他的大力气给她打 出一个天地来。可是,他只是康南,一个国文教员,他能给她什么?

他把日记本再看了一遍,提起笔来,在日记后面批了四句话:“唯其可遇何需求?蹴而 与之岂不羞?果有才华能出众,当仁不让莫低头!”写完,他的脸红了,这四句话多不具 体,她要的难道就是这种泛泛的安慰和鼓励吗?他感到没有一种评语能够表达自己那份深切 的同情和心意。望着面前的本子,他陷进了沉思之中。桌上的烟灰碟里,一个又一个的堆满 了烟蒂。

这本子压在康南那儿好几天,他一直不愿就这样交还给她。她也不来要还,只是,每当 康南看到她,她都会羞涩的把眼光调开。旅行的日子到了,是个晴朗和煦的好天气。按照预 先的决定,她们在校内集合,车子是班上一个同学的家长向电力公司借的。一群嘻嘻哈哈的 女孩子上了车,虽然有两辆车,仍然拥挤喧嚣。程心雯捧着点名单,一共点了三次名,还是 闹不清楚是不是人都到齐了,最后还是班长李燕再来点一次,才把人数弄清楚。康南是导 师,必须率领这些学生一齐去,两辆车子都抢他,要他上去。他随意上了一辆,上去一看, 发现程心雯、叶小蓁、江雁容、周雅安都在这辆车上。看到江雁容,他竟有点莫名其妙的满 意,下意识的高兴自己没有上另外一辆。车子开了,女孩子们从繁重的功课中逃出来,立刻 都显出了她们活泼的,爱笑爱闹的天性,车子中充满了笑闹叫嚷的声音。程心雯在缠着江雁 容,不许她看窗子外面,要她讲个故事。江雁容也一反平日的沉默忧郁,大概是这阳光和清 新的空气使她振奋,她的黑眼睛显得明亮而有生气,一个宁静的微笑始终挂在她的嘴边。

“老师,”程心雯对康南说:“你知不知道江雁容最会讲故事,她讲起故事来,要人哭 人能哭,要人笑人能笑,她有汪精卫的本领,只是她不肯讲!”

“别胡扯了!”江雁容说:“在车上讲什么故事,你去叫周雅安唱个歌吧!”这一说, 大家都叫了起来,周雅安成为围攻的核心,周雅安对江雁容皱眉头,但江雁容还了她一个温 柔的微笑。于是,周雅安说:“好吧,别闹,我唱就是了!”

她唱了起来,却是救国团团歌:“时代在考验着我们,我们要创造时代!… ”

马上,部份同学合唱了起来,接着,全车的同学都加入了合唱。她们才唱了几句,立刻 听到另一个车子里也扬起了歌声,显然是想压倒她们,唱得又高又响,唱的是一首不久前音 乐课上教的歌:“峥嵘头角,大好青年,献身社会做中坚。… ”

她们也提高了歌声,两辆车子的歌唱都比赛似的越唱越响,唱先一个歌马上又开始另一 个歌,中间还夹着笑声。唱得路人都驻足注视,诧异着这些学生的天真和稚气。康南望着这 些年轻的,充满活力的孩子,感到自己是真的老了,距离这种大叫大唱的年龄已经太远了。 江雁容倚窗而坐,欣赏的看着这些大唱的同学,却微笑着不唱。但,程心雯推着她强迫她 唱,于是,她也张开嘴唱了。歌声到后来已经变成大吼大叫,声音高得不能再高了,结果, 两车都不约而同停止了比赛,爆发了一阵大笑和乱七八糟的鼓掌声。坐在前面的司机也不禁 感到轻飘飘的,好像自己也年轻了。

到达目的地是上午十点钟,下了车还需要步行一小段路才是乌来瀑布。大家三三两两的 走在窄小的路上,提着野餐和水壶。也有的同学跑去乘一种有小轨道的车子,并不是想省 力,而是觉得新奇。江雁容、程心雯、周雅安,和叶小蓁四个人走在一起,都走在康南旁 边,一面和康南谈天。叶小蓁在和江雁容诉说她阿姨的可恶,发誓总有一天要把她阿姨丢到 川端桥底下去。程心雯在指手划脚的告诉康南她被训导主任申斥的经过。她气呼呼的说:“我告诉训导主任,像我们这种年龄,爱笑爱闹是正常的,死死板板是反常,她应该把 我们教育成正常的青年,不应该教育成反常的青年。如果她怪我这个风纪股长做得不好,干 脆她到我们班上来当风纪股长,让同学全变成大木瓜,小木瓜,加她一个老木瓜!结果她说 我没礼貌,我说这也是正常,气得她直翻白眼,告诉老教官要记我一个大过!老师,你说是 我没理还是她没理?”康南微笑了,他可以想像那胖胖的黄主任生气时的样子。他说:“你 也不好,你应该维持班上的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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