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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58)



“你试试看!”老赵亮出了一把小刀。

嘉文什么都看不到了,他已丧失理智,丧失思考,只想扼杀面前这个人,这个魔鬼,这个毁了他一生前途的地狱使者。他扑了上去,用尽他浑身的力量。在他这一生中,这恐怕是他最勇敢的行为了,他扼住了老赵的脖子,死命的扼着,把他所有的悲痛、耻辱、仇恨都压在老赵的脖子上,直到他什么都不觉得了,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的手指失去了力量,身子向地下滑,躺倒在小巷的柏油路上。有一阵时间,他似乎还朦朦胧胧若有所知,意识浮在白云中,轻飘飘的忽远忽近,他仿佛看到了湘怡,她离他那么近,他几乎可以触摸到她。“湘怡!”他无声的呼唤,他的湘怡。他没想到可欣,或者他曾爱过可欣,但那是太遥远以前的事了。他在送医院的途中死去,身上一共挨了二十一刀。

正文 25

民国五十二年,十二月。

这年的寒流来得特别早,十二月已经相当冷了,从月初开始,细雨就整日整夜的飘飞起来。雨季加上寒流,台北的冬天似乎并不可亲,但是,对于甫从美国归来的纪远和可欣而言,却是他们一生中见到过的最美丽的冬天。站在松山机场的大门前,望着一片雾蒙蒙的天和地,望着机场前那块圆形的新栽草皮,望着来来往往的本国人民,喜悦和兴奋使他们忘记了举步。可欣拉着纪远的手腕,大大的透了一口气:“假若湘怡知道我们回来了……”

她没有把话说完,和湘怡不通音讯已经五年多了,虽然寄了无数的信,但都被退了回来。然后,因为忙碌,他们也不再写信了,直到动身归来前一星期,才又按原址寄出一封信,通知湘怡他们的归期,而现在,他们站在松山机场的台阶上,湘怡却渺无踪影。可想而知,湘怡一定又没收到这封信。雅真站在一边,她老了,鬓边已全是白发,但比去国时还显得健康些。肤色红润,眼睛也奕奕有神。伸长了脖子,她四面张望着,喃喃的说:“我没有看到杜家的人。”“他们一定搬家了,我明天就可查出他们的地址来。”纪远说,一面拉住了正在台阶上跳上跳下的小威和小武。两个小家伙结实健康,长得一模一样,引得好些旅客们驻足注视。

一辆黑色的小汽车疾驰而来,停在机场前面,从里面走下一位四十几岁的、矮矮胖胖的男人。四面打量了一下,他就迳直走向纪远,礼貌的问:“您是纪工程师吗?”“不错。”纪远点点头。

“我是陈经理,我来接您。”

“噢,不敢当。”纪远点了个头,微笑的把可欣和雅真介绍了一遍,又按着两个孩子的头,要他们叫陈伯伯,这次纪远回国,是接受国内××建筑公司的聘请,膺总工程师的职位。大家客套了一番之后,就把行李搬上了车子。纪远全家上了车,陈经理愉快的说:“你们的家已大致布置好了,公司代你们押了一幢房子,在中山北路,如果你们不满意,可以另外再找,家具是内人给你们选的,不知道合不合意。今天晚上,内人请你们全家到舍下便饭。”“哦,真不好意思,让你们为我们忙,”纪远说:“我再也想不到,你们会连房子都帮我们准备好了!”

“我知道,你们全家回来,最需要的一定是先要找个‘窝’,所以我们就代你找了!”

陈经理笑着。

可欣也笑了,这是个细心的人,这也是个充满人情味的世界,她没有多说什么,但她的感激挂在嘴角上,闪在眼睛里。噢!台湾,台湾,总算回来了。车窗外的树木飞驰着,一幢幢的建筑在后退,整洁的敦化北路,繁荣的南京东路……台北的变化很大,计程车取代了三轮车的地位,当年荒凉一片的南京东路已建筑了无数的高楼大厦,观光旅社比比皆是,连那些女士小姐们,也似乎比往年时髦漂亮了!

“妈!妈!你看!那辆车子好滑稽哦!”小威兴奋的大嚷大叫,指着一辆三轮车:“那个人坐在上面会不会摔下来?”

“还有那个!”小武指着辆手推板车喊。

“别叫了,像乡下人进城啊!”可欣低声的说,沉溺在自己的愉快和喜悦里,一切都那么可爱,一切都那么亲切!纪远和陈经理已经聊开了,谈公司的情况,谈台北的变化,谈国外的生活……可欣听不到那些,她只陷在那层逐渐汹涌高涨的喜悦浪潮里。见到湘怡,第一件事要告诉她什么呢?嘉文不知道改变了多少?应该成熟了,稳重了,是个大男人了。他还会恨她和纪远吗?湘怡还会介意她对嘉文的影响吗?还有杜沂,他和雅真这段故事的完结篇会是什么?孩子们呢?真真和念念一定很漂亮,因为她们有很漂亮的父亲和母亲。他们还有没有更小的孩子?五年没消息了,五年,足以发生许许多多事情呢!车子到达了目的地,两个孩子首先跳下了汽车,好奇的张望着他们的新居。陈经理开了大门,首先触进眼帘的,是一个面积广大的花园,原来的主人一定很爱花木,院子里一片绿荫荫,叶片被雨洗亮了,光洁清爽。房子意外的大,包括五间卧室和一间大客厅,已粗具规模,都有了若干家具,只要再添一些,就可以非常舒适了。可欣高兴的四顾着,不住的向陈经理道谢。陈经理没有久坐,知道他们新搬来,一定有许多东西要整理,叮嘱了吃晚饭的事,就告辞了。

陈经理走了之后,纪远脱下大衣,往沙发里一坐,深呼吸了一下,已开始在享受“家”

的温暖了。两个孩子前前后后的奔窜,打开每间房子的门去“探险”。雅真也到处打量着,不肯休息。可欣看中了客厅里的电话,走到电话机旁边,她拿起听筒,迟疑了一会儿,纪远说:“想打给杜家?他们不会再用原来的号码了,你不妨先查查电话号码簿。”可欣在茶几底下找到了电话号码簿,查了半天,纳闷的说:“没有嘉文的名字,也没有杜伯伯的名字。”合上号码簿,她说:“姑且拨拨以前的号码看,我还记得。”

纪远嘴边掠过一抹微笑,可欣知道他是笑她对嘉文的号码记得那么清楚,就也冲着纪远微笑。这么多年来,“往事”仍然是他们彼此嘲谑的好资料。电话拨通了,她刚刚“喂”了一声,对方就问:“什么地方?”“什么?”她愣了愣。“你们不是叫车吗?”“你是那儿?”可欣问。

“××计程车行!”“有没有一位杜先生?”可欣急急的问。

“没有!”电话挂断了,可欣看了看纪远。

“不对了,是家计程车行。”“我猜到不会是的,他们多半搬了家,也换了电话。”纪远说,走到可欣身边,从她手里拿过电话听筒:“让我来试试看,我有办法。”他查了查电话号码簿,就拨了一个电话到杜沂的银行里,电话立即接通了,纪远说:“请杜总经理听电话。”

“杜总经理?”接线小姐诧异的说:“我们的总经理姓谢,不是姓杜。”纪远皱皱眉,这是怎么回事?

“那么,原来那位杜总经理呢?”

“我不知道!”这接线小姐显然是新来的。

挂断了电话,纪远看着可欣耸了耸肩,说:“大概杜伯伯已经离开××银行了。”

雅真慢慢的走了过来,她听到了整个打电话的经过,坐进椅子里,她轻声说:“我们出国七年了,七年中的变化一定很多,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这两天心神不定,有种不祥的预感,或者,他们遭遇了一些什么……”“妈,”可欣打断了母亲:“不会的,他们不可能遭遇什么,您别多愁多虑,顶多是搬了家,杜伯伯退休了,嘉龄结婚了,湘怡生了一大堆儿女,忙得没有时间写信……”

“杜沂不会没时间写信的。”雅真低低的说,说给自己听。

“或者他另外结婚了,不好意思写信!”可欣冲口而出的说。说了就后悔了,只得把头转开,装作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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