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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了市区,他垂着头,在汽车穿梭的街道上无精打采的走着。霓虹灯纷纷的亮了,街灯跟着大放光明,车头上的灯像流动的火炬,不停不休的在大街小巷滑行。人群挨着肩膀擦过去,匆匆忙忙的,不知赶向何方。他站住了,有些诧异的望着身边流动的一切事物,奇怪着全世界都在“动”,只有他“静止”。一辆街车在他身后疯狂的按着喇叭,更多的街车响应了起来,司机们把头伸出车窗咒骂,他才突然发现自己正停在街心,成了交通的阻碍。他慌张的退到人行道上,愣愣的看着那些车子,心里恍恍惚惚的在想,当全世界都在“动”的时候,原来想静止也不能静止。真的,他似乎也不能停在人行道上了,一个交通警察对他走了过来,用狐疑的眼光上上下下的打量他,他下意识的拉拉自己的大衣,这件破旧的呢大衣也相当狼狈,上面布满了灰尘和油渍,扣子早就掉光了,里面的绸里子拖出了袖口,必须时时把它塞进去。他用手抚摸着好几天未刮胡子的下巴,和那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希望警察不把他当小偷或流氓看待。不过,警察先生显然并无恶意,只温和的问了一句:“你喝了酒吗?”“酒?”嘉文怔了怔,咽了一口口水,他已经一天没吃饭,更何况酒?“没有。”他伸手摸摸大衣口袋,嗒然的把空手抽了出来。“我一毛钱都没有,怎会喝酒?”
“那么,你站在街心干什么?”
“我?”他又怔了怔。“不干什么。”
警察对他注视了几秒钟,终于说:“好吧!那你回去吧!别站在街中间阻碍交通。”
他点点头,转过身子,向前面慢慢的走去。“回去吧!”这三个字提醒了他,真的,他该回去了。一清早,他就被孩子饥饿的哭叫所吵醒,出门的时候,他原准备马上就回去,他想找找旧日的同事,借个一百两百的,或者一十二十也好,买点吃的给孩子们带回来。可是,才跨出门,他就想起所有的旧日同事,他早就借遍了,根本不可能再借到钱,于是,他只好在街上闲荡,希望能意外的碰到一两个熟人,可以开口借一点。但是,上帝没有帮他忙,荡了一个上午,他竟连半个熟人也没碰到。午后,他曾在父亲工作的银行门口站了半小时,考虑要不要进去,想想看,上至董事长、协理、经理、处长,下至于职员、工友,他几乎都欠了债没还,他的脸皮就是再厚,也没勇气走进去。终于,他还是垂着头离开了银行,没有钱,没有吃的,他怎能回家面对那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无可奈何中,他禁不住又想起了湘怡,湘怡在就好了!她能得到人的喜爱和同情,他只能得到轻蔑和冷淡!湘怡,湘怡,湘怡!一时间,他整个心里充塞的都是湘怡。于是,他走向了山坡,走向了墓地。
现在总该回去了,两个孩子在家里一整天,孤单单的无人照应,又没吃的喝的,现在不知道会哭成什么样子了。他身不由主的向归路走去,神志陷在一种半昏迷的状态里,但是,脚步却越走越快了。到了巷子口,他一眼就看到隔壁的张太太,正和一个警员在他家门口办交涉,两个孩子挤在一块儿,站在屋檐下发抖。出了什么事?他冲过去,真真眼尖,首先发现了父亲,就尖叫了一声:“爸爸!爸爸!”
接着,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念念也跑过来,一把抱住嘉文的腿,也哭着大喊:“爸爸!爸爸!”两个孩子缠在嘉文的脚下,把满是眼泪鼻涕的小脸在他的大衣上揉着搓着。嘉文本能的用手护住了孩子,带着点敌意对那警员说:“你要做什么?”“这两个是你的孩子吗?”警员指着真真和念念问。
“是的。”“我们接到报告,说有两个孩子整天没人管,也没东西吃,我来查问一下是怎么回事。”
嘉文看了张太太一眼,张太太瑟缩了一下,立即就振作了,直视着嘉文,她坦白的说:“是我去找他来的,你的孩子快要饿死了,我们自己的孩子也多,不能天天帮你带她们,这样有一顿没一顿的,你还不如让她们到孤儿院去,在那儿,最起码她们可以有三餐饭吃!”“不!”嘉文突然愤怒了,瞪视着张太太,他哑着嗓子说:“我不把孩子送孤儿院,我还没死呢,为什么我的孩子该进孤儿院?你别管闲事!”张太太的脸涨红了。“好哦,”
她愤愤的说:“你一个大男人,养不活孩子,我天天帮你忙,找东西给她们吃,你还怪我管闲事!我是看在你死去的太太身上,看在孩子太可怜的份上,才插手来管这件事!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以后我就闭着眼睛不管,又不是我的孩子,饿死了也不关我的事!”掉转身子,她头也不回的走进自己的家门,砰然一声把门关上。
这儿,警员打量着那个落魄的父亲。
“好了,杜先生,希望你不在家的时候,最好找个人来照顾一下孩子,否则太容易出事。有父亲的小孩,就是要送孤儿院也送不进去,不过,这样常常让孩子挨饿总不是办法!”
“我在失业。”嘉文叽咕了一句。
“你可以去找工作哦,台湾从来不会有人找不到工作的,何况你还是个大学毕业生呢!”
警员走了,嘉文牵着两个女儿走进屋里,心内禁不住涌起一股怆恻之情,堂堂七尺之躯的男子汉,竟养不起两个孩子,这还算人吗?屋内一片漆黑,他伸手摸到电灯开关,灯不亮,换了一盏灯,仍然不亮,他诅咒的骂:“怎么回事?见了鬼!”
“穿制服的人把电线剪掉了!”真真用她早熟的声调,细声细气的说。“张妈妈说灯不会亮了,我们没有缴钱。”
嘉文呆了呆,就沉坐在一张椅子里,长叹了一声。用手捧着头,他像碾磨般把头在掌心里转来转去,喃喃的、反覆的说:“我怎么办呢?天哪,要我怎么办呢?”
“爸爸,黑黑!”小念念提出抗议了:“我看不到你。”她用一只瘦骨嶙峋的小手,触摸着嘉文,以她自己发明的语言说:“黑爸爸,黑姐姐。”没有灯时的爸爸是黑的,姐姐也是黑的,她拍拍自己:“黑念念。”然后才说到主题:“黑念念饿,黑念念要包包。”
看来她将来会成为个文学家,嘉文好奇的把手放下来,在黑暗中注视着他的小女儿。念念有对充满灵秀之气的眼睛,在暗夜里仍然闪着光彩,那小小的鼻头和嘴就看不清楚了。站起身来,他摸黑找到了一段台风时用剩的蜡烛,燃起蜡烛,他再望向两个女儿。烛光下,一对童稚无知的孩子,都仰着天真的小脸,带着股好奇和不解的神情,望着她们的父亲。两个孩子,真真聪明慧黠,念念美丽憨厚,只可惜都已骨瘦如柴,面有菜色。假若是以前的家庭情况,两个孩子白白胖胖的,在草地上跳跳蹦蹦,一定是一幅美丽的图画,而今呢?家破人亡,人亡家破,什么都别谈了!
真真把一个小手指塞进了嘴里,轻轻的说:“爸爸,你买什么给我们吃?”
念念立即附和:“爸爸,我要一块大——大饼。”她夸张了那个“大”字。
“爸爸,妈妈呢?”真真问。
“妈妈消饭饭。”念念永远把“烧”念成“消”。“念念要吃。”“爸爸——”真真用手推拉着父亲的手臂,哀求的唤。
“爸爸——”念念跟着喊。
嘉文跳了起来,他自己的肚子里也在叽哩咕噜乱叫,饿得眼睛发花,嘴里冒酸水。孩子们的哀呼撕碎了他,他逃避似的喊:“别吵!都给我闭嘴!”
真真的嘴唇瘪了瘪,眼圈发红,她是十分容易受伤的。眨动着眼睛,她委屈的说:“我要妈妈!”说完,猛然“哇”的大哭了起来,一面叫着:“妈妈!我要妈妈!妈妈——”
念念受惊吓的看着姐姐,嘴一扁,也跟着大哭大喊:“妈妈!妈妈!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