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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嘉文民国四十七年七月三日
身分证字号××××”
“你看,写的是九月十五日以前还清,现在已经十月三号了,再不还,我们只有法律解决了。”那人说着,又推了推帽子,隐隐的带着几分威胁的味道。
杜沂觉得一股气向上冲,禁不住愤愤的说:“嘉文呢?嘉文在那里?”
那人抬了抬眉毛。“我可不知道,昨天他找了我,给我地址叫我来这里找你收款。”
“他欠你的钱,你怎么不会去向他收?”杜沂质问的说。“我不管!谁叫你借钱给他?”
“好,你不管!”那人夺过了借据,歪着头冷笑了一声:“我是好意先来收收看,收不着我们也有办法,借了债还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没看到欠了债还这样凶的!不还就不还,难道我们还怕你赖!”说着,他转过身子,流里流气的扛了扛肩膀,就准备离开。“喂喂,你等一下!”湘怡忍不住喊,一面抬起头来,恳求的看着杜沂说:“爸爸!”
“你再放纵他,他一定会倾家荡产,”杜沂对湘怡说,一面和自己的感情挣扎:“让他们去告他!让他去坐牢,他不受点罪永远不会觉悟!”“爸爸!”湘怡再喊了一声,有所顾忌的看了那人一眼。“我倒不怕他们去告,只怕——对嘉文会有什么不利。”
杜沂禁不住也看了那人一眼,他明白湘怡所畏惧的,嘉文那一群赌友,十个有八个是流氓,眼前这人也不会是个好惹的人物。“父性”在他心中作祟,不过,他又怎能轻松的拿出一万三千元来?好好的一个家,眼看就要败在嘉文的手上!帮他还债,就是姑息他,不帮他还,又怕他被流氓伤害!矛盾中,他依旧在嘴巴上硬了一句:“这样没出息的人,你还管他什么?挨挨揍正好,置之死地而后生!”“爸爸!”湘怡哀求的意味更深了。手扶在门柄上,不肯关门,纤长的手指神经质的握紧铁闩。
湘怡那哀恳的眸子瓦解了杜沂最后的武装,长叹了一声,他摇摇头,走进室内去了。好半天,他才又走了回来,手里颠巍巍的拿着一张支票,脸色十分难看,湘怡知道这张支票的份量有多重,这是杜沂的退休金里抽出来的款项。低俯着头,她不敢说什么,好像欠下这笔债是她的过失一般。杜沂用支票换回了嘉文那张借据,手抖颤得更厉害了,哆嗦着说:“以后,你们别借钱给嘉文!”
那人接过支票,冷笑了一声说:“早知道他还不起,我们才不借呢!”抬起头来,他似有意似无意的掠了杜家的庭院一眼,嘴边带着一丝不怀好意的微笑,道了声谢,就扬长而去。
湘怡关上了大门,回过头来,看到杜沂的脸色铁青,她不禁有些担心,医生曾再三嘱咐,不能让杜沂紧张或受刺激。她不安的喊了声:“爸爸!你不舒服?”“没有,别担心。”杜沂说,和湘怡走进屋内。“我到风烛残年的时候,来目睹儿子败家!”他沉痛的说。
“我们去找他那帮赌友,去劝他们放掉他。”湘怡低声说,自己也明白这个办法不成办法。
“你以为可以?你没看到刚才那人的神情?他们以为钓到大鱼了,根本是做好了圈套来陷害他,恐怕不到我们山穷水尽,他们绝不会放手!”“我们去报警——”湘怡犹疑的说。
“报警?”杜沂打断了她:“你知道他们的赌窟在那儿?你知道他们有多少人?姓甚名谁?这些人是靠赌为生的,报警!弄得不好……”他咽住了。
湘怡明白杜沂没说完的话,投鼠忌器,他们不能不有所顾虑。杜沂又叹口气,说:“反正一句话,人,只有自己能主宰自己,假若不学好,自甘堕落,谁也帮不了忙!”
看看湘怡,他沮丧的加了句:“我们已经没有钱了,湘怡。”
“我——”湘怡嗫嚅着:“我出去找个工作,或者可以贴补一下家用,我——念完大学,只实习过一年。我可以再去教书,或者——”“哼!”门边传来一声冷笑,嘉龄扬着头,冷冷的站在那儿:“哥哥这样赌法,你找十个教员的工作也没用!一个月几百块钱,不够哥哥一副牌输的!你们都纵容哥哥,帮他还赌债,这样,他有恃无恐,还不越赌越厉害!
依我,刚刚就不该帮他还那笔钱!”“嘉龄,”杜沂不耐的说:“不要你管!你也不是好东西,大学不念,工作不作,整天和朋友旅行、看电影、谈天!你先管自己再去管别的事!”
“我怎么没管自己?我不是天天在练唱吗?”嘉龄抗议的嚷着说。“练唱?你不去找老师好好学,成天跟着唱片鬼叫,能学到些什么名堂?别给自己找藉口了,都不是好东西!”
“奇怪!”嘉龄生气的站直了身子:“赌钱的又不是我,败家的也不是我,你对哥哥有气,发泄到我身上来干什么?我总没有成天荒唐,连夜不回家,你要骂,先骂哥哥再说!要管,也先该管哥哥!”说完,她跺了跺脚,气冲冲的走进她的屋里,砰然关上房门。“像什么话?”杜沂也动了气:“说她几句都说不得了,我看,我们家是太民主了!”
“算了,爸爸,”湘怡劝解的说:“嘉龄是孩子气。”
杜沂望着嘉龄关拢的房门,忍不住又是一声长叹,除了摇头叹气,他似乎不能有别的表示了。回到自己的屋里,他用手捧着头,觉得心灰意冷而前途茫茫,顿时间,他感到一种深深的厌倦,对生命的厌倦。
午夜时分,嘉文意外的回来了。他趔趄着走到客厅,杜沂已经听到声音,穿着睡衣走出房来拦住了他。嘉文垂着头,无精打采的站在那儿,满脸胡子,一头乱发,衬衫肮脏而布满绉褶。大概几天没有好好睡觉,眼睛肿胀,眼白里充满血丝,脸色发青而憔悴。杜沂有一肚子的气要发作,但,看到他那副疲倦和消瘦的样子,又本能的涌上一股心痛的感觉。心痛和愤怒使他的语音沙哑:“你,嘉文,你还有脸回家?”
嘉文垂着头一语不发。
“你居然做得出来,欠下赌债,叫人到家里来向我收,我用养老金给你还赌债!”杜沂的声音提高了:“你还是个人吗?你还有人心吗?放着一个好好的家庭你不要,一定要弄得家破人亡才满意是不是?”
嘉文仍然不说话。“你还年轻,有着很好的前途,你却弄成这副样子!两年以来,你输掉几十万,你要我怎样来供应你?”杜沂越说越气,声音也越来越高:“你如此不学好,如此不争气,我要你这个儿子做什么?你还不如不要回来,让我眼不见为净!”
嘉文依旧低头不语。“你怎么不说话?”杜沂忍不住问。“你对未来到底有什么打算?
难道就预备这样赌一辈子?你说话呀!”
嘉文抬起一对疲乏已极的眼睛来,茫然的看了杜沂一眼,就倒在沙发里,把手指插在乱蓬蓬的头发中,沮丧而无力的说:“我饿了。”一直站在旁边的湘怡,听到这句话就按捺不住的向厨房的方向走,想去冰箱里找找有什么可以做来吃的东西。杜沂看到她往厨房走,知道她是要去弄吃的,又看到嘉文那副潦倒、落魄、不长进的样子,实在咽不住怒气,冲口而出的厉声喊了一句:“湘怡!不许弄东西给他吃!”
湘怡猛的收住脚步,愕然的望着杜沂,吓着愣住了。她嫁到杜家来这么多年,杜沂还是第一次这样疾言厉色的对她讲话。她怯怯的望了嘉文一眼,不敢再去厨房。杜沂的话喊出口后,目睹嘉文的憔悴消瘦,又有些后悔,不过,话说出口,也收不回了,只得心肠硬到底,气冲冲的对嘉文说:“从今天起,你不许给我出去,关在家里看看书,收收心,明天我去帮你进行一个工作,希望你能发愤图强,重新做人!”
杜沂回房了,嘉龄却被吼叫责骂的声音所惊醒,从房间里走出来看看是什么事,看到嘉文,她就什么都明白了。晚上为嘉文所受的冤枉气还没消,她耸耸肩说:“哥哥,你从什么地狱里回来的?深更半夜还吵得人不能睡觉,我看魔鬼把你的魂都吃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