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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整天,懊恼和惭愧已经使我十分难堪了。他的严厉和冷峻更使我无法下台,我涨红 了脸,讷讷的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他又愤怒的说:“我们公司里从没有出过这种乱子!我请 你来,就是因为我自己忙不过来,假如你写信如此不负责任,我怎能信托你?”
我的脸更红了,难堪得想哭。他继续暴怒的对我毫不留情:“你们这些年轻的女孩子, 做事就是不肯专心,弄出这样的大错来,使我都丢尽了脸!像你这种女孩子,就只配找个金 龟婿,做什么事呢?”他骂得未免太出了格,我勉强压制着怒火,听他发泄完毕。然后一声 不响回到办公室,坐在桌前,立即拟了一份辞呈。辞呈写好了,跟着开始整理我还没有办完 的工作,把它们分类放好,各个标上标签,写明处理的办法及进度,又把几封该写的信写 好,下班铃一响,我就拿着辞呈及写好的信冲进他的办公室。他正在整理东西,看到了我, 显得有些诧异。他脸上已经没有怒色,看来平静温和。我昂然的走到他面前,想到从此可以 不再看他的脸色,受他的气,而觉得满怀轻快。我把那份辞呈端端正正的放在他面前,把写 好的几封信递给他说:“所有的公事我都处理好了,这是最后的几封信,你在签名前最好仔 细看看。最后,祝你找到一个比我细心的好秘书!”
说完,我转身就向门口走,他叫住了我:“等一下,吴小姐!”我回过头来,他满脸的愕然和惶惑,怔怔的望着我。然后,他柔 和的说:“没这么严重吧?吴小姐!我看,你再考虑一下,这只是一件小事,犯不着为这个 辞职。”他从桌上拿起我的辞呈,走到我的面前,想把辞呈退回给我。
可是,我固执的脾气已经发了,想到半年以来,他那股不苟言笑、趾高气昂的神气劲 儿,和刚才骂我时那种锋利的言辞,现在我总算可以摆脱掉置之不理了!因此,我冷然说 道:“不用考虑了,我已经决心辞职。我很抱歉没有把你的工作做好。”他皱眉望望我,然 后说:“我希望你能留下,事实上,你是我请过的秘书里最好的一位。而且,吴小姐,你就算 在我这儿辞了职,也是要找工作的。我们这儿,待遇不比别的地方差,工作你也熟悉了,是 不是?”我直望着他,想出一口气,就昂昂头说:“可是,我看你的脸色已经看够了!”
说完这句话,我掉头就走,他错愕的站着,呆呆的望着我。我已经走到门口了,他才猛 悟的又叫住我:“吴小姐!”
我再度站住,他对我勉强的笑笑——这好像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既然吴小姐一定要 走,那么,我也没办法了。这个月的薪水,我写张条子给你,请你到出纳室去领。”他写了 一张条子给我,我接了过来。他又笑笑问:“吴小姐,是不是你已经另有工作了?” “我?”我也笑笑,说:“不配做工作,除非找个金龟婿!”
我走出了他的办公室,到出纳室领了薪水,然后,沿着人行道,我向我的住处走。我的 家在南部,我在台北读书,又在台北做事,一直分租了别人的一间屋子。走着走着,我的气 算已经发泄,但心情却又沉重起来,以后,我又面临着失业的威胁了。在心情沉重的压迫 下,我的脚步也滞重了,就在这时,一个脚步追上了我,一个人走到我身边,和我并排向前 走。我侧过头,是他!我的心脏不由自主的加快的跳了两下,他对我歉然的一笑,很温柔的 说:“吴小姐,请原谅我今天的失礼。”
我有些不好意思了,今天,我也算够无礼了。于是,我笑着说:“是我不好,不该写错 那个数字。”
“我更不好,不该不看清楚就签字,还找人乱发脾气。”他说。他这种谦虚而自责的口 气是我第一次听到,不禁对他深深的看了一眼。就在这一眼中,我发现他有种寥落而失意的 神情,这使我怦然心动。他跟着我沉默的走了一段,突然说:“吴小姐,允许我请你吃一顿晚餐吗?”
不知道是什么因素,使我没有拒绝他。我们在一家小巧精致的馆子里坐下。他没有客套 的请我点菜,却自作主张的点了。菜并不太丰盛,两个人吃也足够了。吃饭的时候,我们异 常沉默,直到吃完。他用手托住下巴,用一支牙签在茶杯里搅着,很落寞的说:“我总不能 控制自己的脾气,一点小事就失去忍耐力。”
我望着他,没有说话,因为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接着,他从口袋里拿出我那份辞呈, 把它放在我的手边,轻轻的说:“拿回去吧,好吗?”“我… ”我握住那份辞呈,想再递给他,但他迅速的用他的手 压住了我的手,我凝视着他,但他的眼睛恳切的望着我,他压住我的那只手温和有力。我屈 服了,屈服在我自己昏乱而迷惘的情绪中。我依然在他的部门里做事。可是,我们之间却有 些什么地方不同了。我的情绪不再平静,我的工作不再简明有效。每次去和他接头公事,我 们会同时突然停顿住,而默默的彼此凝视。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我们凝视的次数越来越频 繁,凝视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久了。然后,他开始在下班之后会从人行道追到我,我们会共进 一顿晚餐。然后,有一晚,他拜访了我的小房间。那晚,他的突然到访使我惊喜交集,在我 的小斗室之内,他四面环顾,凭窗伫立,他说:“你有一个很好的环境。”
“又小又挤又乱。”我笑着说。
“可是很温暖。”他说。仰着头,对高悬在天际的月亮嘘了一口气。“好美的月亮!好 像在你的屋里看月亮,就比平常任何一日看到的都美。”我注视他,想着他话里有没有言外 之意,但,他那深沉的眼睛迷茫而朦胧,我什么都看不出来。
就是这一晚,我知道他有喝啤酒的习惯。
任何事情,只要有了第一次,第二,第三… 就会接踵而来,逐渐的,他成了我小屋中 的常客。许多个晚上,我们静静的度过,秋夜的阶下虫声,冬日的檐前冷雨,春日的鸟语花 香,夏日的蝉鸣… 一连串的日子从我们身边溜过去。他几乎每晚造访,我为他准备了啤酒 和消夜,他来了,我们就谈天、说地,谈日月星辰,谈古今中外。等这些题目都谈完了,我 们就静静的坐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而双方却始终只能绕在那个困扰着我们的题目的圈 外说几句话,无法冲进那题目的核心里去。因而,一年过去了,我也养成喝啤酒的习惯,养 成深夜不寐的习惯,而我们仍停留在“东边太阳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的情况里。
一夜,他到得特别晚,看来十分寂寞和烦躁。我望着他,他微蹙的浓眉使我心动,他那 落寞的眼睛使我更心动,一年来困扰着我的感情在我心中燃烧,我等他表示已经等得太久 了,我到底要等到那一天为止?于是,当我把啤酒递给他的时候,便不经心的问:“很寂 寞?”“在这小屋里不会寂寞。”
“离开这小屋之后呢?”我追问了一句。
“之后?”他徊避的把眼睛调向窗子:“之后有许多工作要做,顾不得寂寞!”“那 么,你为什么烦躁不安?”
“我烦躁不安?”“你看来确实如此!”“大概是你看错了!”他走到窗子前面,神经 质的用手指敲着窗棂,凝视着外面的夜空,故意的调开了话题:“夜色很美,是吗?”我追 过去,和他并倚在窗子上,我握着酒杯的手在微颤着,轻声说:“三十几岁的男人并不适合 过独身生活。”我的脸在发烧,我为自己的大胆而吃惊。他似乎震动了一下,很快的,他说:“是吗?但我早就下决心要过独身生活。”
“在这一刻也这样决心吗?”我问,脸烧得更厉害,心在狂跳着。他沉默了一段时间, 空气似乎凝住了,使人窒息。然后,他说:“我不认为有另外一种生活更适合我。”他的声 音生硬而冷淡。我的心沉了下去,失望和难堪使我无言以对,我必须用我的全力去压制我冲 动的情感。眼泪升进了我的眼眶,迷蒙了我的视线,我靠在窗子上,前额抵着窗槛,斟满的 酒杯里的酒溢出了我的杯子。我把酒对窗外倾倒,酒,斟得太满了,我的感情也斟得太满 了,我倒空了杯子,但却倒不空我的情感。他走到我的书桌前面,把杯子放下,我悄悄的拭 去泪痕,平静的回过头来。他望着我,欲言又止,然后,他勉强的笑了笑。“不早了,”他 说:“我要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