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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声(38)



“好神秘的小屋!”宗淇在我耳边低低说。

“是的,有点怪里怪气!”我也低声说。

浣云不顾一切,一脚就跨进了屋里,我们也跟着走了进去。屋内只有那个女人,就没有 其他的人了!桌上的烛光在门口吹进去的风中摇曳。浣云把草帽摘下,对那女人歪着头看了 看,愤愤的说:“好吧!太太,这就是你待客之道?”

那女人闷声不响,仍然呆滞的望着我们。绍圣说:“她一定听不懂国语,你还是用台语试试吧,问问她,她的丈夫在那里?”也是,浣云 改用台语,问她的“头家”在何处?她依旧没有回答,宗淇把他的第二外国语——日文也搬 了出来,还是毫无结果。绍圣说:“八成是个山地人,谁会山地话?”

“我看——”我沉吟的说:“她可能是个聋子,根本听不到我们的话。”“那——也不 应该是这副姿态呀!”宗淇说:“最起码总该打打手势。”绍圣走过去,胡乱的对那女人比 着手势,用的是他自己发明的手语。那女人还是无动于衷。浣云吸着鼻子,不住嗅着,阵阵 肉香正充满了整间屋子,随着香味,她走向另一间屋子,推开门看了看,嚷着说:“这儿是厨房,正炖着肉呢!”

我对炖的肉兴趣不大,只纳闷的望着眼前这个女人。绍圣的手语既不收效,就诅咒着放 弃了再和她“谈话”,跑去和浣云一块儿“探险”了,我走近了那女人,弯腰望着她,她穿 着件整洁的碎花的布袍子,套了件毛衣,这服装似乎并不“寒伧”,反正,不像生活在这山 中,住在这石头房子里的人所该有的装束。她那一贯的沉默使我怀疑。拿起了桌上的蜡烛, 我把烛光凑近了她的脸,在她眼睛前面移动,她还是木然的瞪视着前面,我放好了蜡烛,抬 起头来,愕然的看了看站在一边的宗淇,低声说:“她是个瞎子,她根本看不见。”

宗淇点了点头,说:“不止是个瞎子,也是个聋子。想想看,她既听不到我们,也看不 到我们… ”“可是——”我说:“她应该感觉得到我们!”

“说不定,她连感觉都没有!”宗淇说着,就伸出手去,轻轻的按在那女人的肩膀上, 试着去摇了摇她。谁知,不摇则已,一摇之下,这女人就跟着宗淇的摇撼而瘫软了下去,宗 淇赶快住了手,喃喃的说:“她是个瘫子,一个失去一切能力和感觉的人,一具——活尸!”

我激灵灵的打了个冷战,望着那女人木然的面孔,觉得寒气从心底往外冒。一具活尸! 在这深山的小屋内!拉住了宗淇的手臂,我不由自主的向后退了两步,忽然间,我听到一声 大叫,浣云从厨房里逃了进来,颤栗的喊:“你们猜炖的是什么东西?太可怕了!”

“人头?”宗淇冲口而出。

“是猫!”浣云喊:“想想看,他们把一只猫剥了皮煮了吃!这里一定住着个野人,或 者是山魈鬼魅之流,我们还是赶快走吧!逃命要紧,等下把我们也煮了吃了!”

“别乱叫!”绍圣也从厨房里走了出来,说:“就是你们女孩子欢喜大惊小怪!我看清 楚了,不是猫,可能是山里的一种野兽。”“是猫!”浣云坚持的说,“明明是只猫!”一 转头,她看到那个椅子里的女人,诧异的说:“怎么她矮了一截?”

“宗淇一碰她,她就溜下去了。”我说。

“我们走吧!”浣云拉住我的手,神经质的说:“这儿可怕兮兮的,我们赶快走吧!我 宁可露宿在山里面。”

门口有声音,我们同时转过身子,面向着房门口。于是,我们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男 人,正拦门而立,那只一度向我们攻击的狗,跛行着跟在他的身后。那是个大约四十几岁的 男人,有一对锐利的眼睛,皮肤黑褐,颞骨和额角都很高,看起来是个桀骜不驯的人物。他 手中拿着一根钓鱼竿,另一只手里提着好几条银白色的大鱼。站在那儿,他用冷冰冰的眼光 扫视着屋内的我们,看起来颇不友善。

“先生,对不住——”绍圣用他的半吊子台语开了口,准备办办外交。“谁打伤了我的 狗?”那男人冷冷的问,出乎我们意料之外,竟是一口东北口音的国语。

“是我,”绍圣立即说:“但是,你的狗先伤了我。”他举起手腕,指着那绑着小手帕 的伤口给那男人看。

“谁让你们闯进来的?威利从不无故的攻击别人。”那男人跨进门来,那只狗也跟了进 来,用和他的主人同样不友善的眼光望着我们。那男人反手关上了房门,问:“你们从那儿 来的?怎么会走到这儿来?”

“我们在山里迷了路。”宗淇说:“我们都是×大学的学生,组织了一个登山旅行团, 接受林场的招待。我们几个想走捷径,结果迷路了,看到这儿有灯光,就找了来,希望能容 纳我们投宿一夜。”“投宿一夜?”他蹙紧眉头,四面打量了一下,似乎在考虑有没有地方 收容我们,然后,他放开眉毛,问:“你们还没有吃过饭吧?”“是的,”浣云忘了对“野 人”的恐惧,迫不及待的接了口:“我们饿得吃得下一条牛!”

我们的主人挑起了眉梢,对浣云看了几秒钟,又轮流打量了我们一会儿,就把鱼竿靠在 屋角,把手里的鱼顺手交给了站在一边的浣云,用一种像是欢迎,又像是满不在乎的语气 说:“要吃?可以。别等着吃,把鱼剖了肚子,洗干净,厨房里有水有锅,小姐们应该会 做。你们的运气还不坏,锅里还炖着肉,米不够,有红薯,用红薯和米一起煮,来吧!要吃 就动手,别尽站在那儿发呆。”

浣云伸长了脖子,研究着手里的鱼,对我翻翻眼睛,悄悄的说:“你会不会煎鱼?我可 从来没做过,就这样放在水里去煮一锅鱼汤好了,免麻烦!”

“连鱼鳞和鱼肚肠煮在一起?”我说:“还要去鳞,除鳃,破肚子!”“你会做,交给 你吧!”浣云急忙把鱼往我手里一塞,如释重负的透了口气。我们的主人已经又燃起了一支 蜡烛,领先向厨房里走去,我们都鱼贯的跟随在后。那个坐在椅子里的女人,依旧一动也不 动的,静静的望着门口。

走进了“厨房”,这实在是间很大的屋子,一边是泥糊的灶,有好几个灶孔,其中一个 燃着熊熊的柴火,上面,一只铝质的锅正冒着气,扑鼻的肉香直冲出来,诱惑的在我们的鼻 端缭绕着。房子的另一边,堆满了木柴,还有些红薯、米缸、洋山芋等,看样子,这些食物 都足够吃一个月。

“水在缸里,油盐酱醋在炉台上,砧板和刀在这儿,来!动手吧!”我们的主人领头动 了手,找出锅子淘米,我们也只得七手八脚的跟着乱忙,绍圣泼了一地的水。宗淇削红薯皮 削伤了手指。浣云拚命向灶孔里塞木柴,弄了一屋子的烟,火却变小了。我和那几条鱼“奋 斗”,它们滑溜溜的毫不着手,不住从我手上溜到地下去。最后,我们的主人在炉子边站住 说:“好了,你们在大学里都是高材生吧?”

我红了脸,浣云嘟着嘴说:“大学里不教做饭这一行。”

“教你们许多做人的大道理,许多艰深的科学,许多地理历史和哲学,却不教你们如何 去填饱肚子!”我们的主人说,嘴边带着个嘲讽的微笑。炉火映红了他的脸,是张棱角很 多,线条突出的脸,那个嘲讽的微笑没有使他的面部柔和,却更增加了一些个性,使人看不 透他的智慧和深度。“好了,够了,让我一个人来吧,你们到外间去陪陪我的太太,如何?”

“那是你的太太吗?”我小心翼翼的问:“她是不是在生病?”“生病?当然。她这副 姿态已经两年了,两年前,医生说她活不过一年,而现在,她还是颇有生气… ”他把话咽 住了,那嘲讽的微笑已经消失,眼睛里浮起了一层朦胧的、柔和的色彩。低档的又说了句: “去吧!去陪陪她去,她曾经是最好客的,虽然她现在已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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