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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薇忽然站定了,在全身的震动下,瞪大了眼睛望着他。这是一支什么歌?她从没有听 人唱过。但,那歌词是她熟悉的,那是她随笔写在给霈信中的几句话。愕然的呆立在那儿, 她有两秒钟连思想都停顿了。接着,她张大嘴,喑哑的问:“你,你是谁?”他走近她,把一只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和煦的眼睛温柔的望着她,低 档的说:“我渴望是你的霈!”“但是,你到底是谁?”她追问。
“说出来,就什么都不希奇了,”他说:“我刚刚从美国回来。你曾经听霈说过,他有 一个在美国研究人类学的哥哥吗?”
“什么?你— ”“是的,那是我。霈来到纽约,和我住在一起,他拿出所有你的资料 给我看,你的信,你的诗,你的照片,和你的一切!说实话,我几乎立刻就爱上了你,有很 长的一段时间,我和霈分享你的信的快乐,一直到霈搅上了那个华侨的女孩子… ” “哦!”她瞪大了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盯着面前这个男人,喉咙里像梗了一个鸭蛋,一切的 发展和现在急转直下的变化使她昏了头。喃喃的,她模糊不清的说:“原来你是他的哥哥, 原来你什么都知道!”“是的,思薇,我什么都知道。”他说,深深的盯着她,他有一对霈 的眼睛!“当霈搅上了那个女孩子,我愤怒得要发疯,为了你,我和霈大打了一架,霈很懊 丧,但他终于娶了那个女孩子。结婚的前夕,他对我说:”思薇太好,是我没有福气,或 者,你能代替我!‘就这一句话,使我放弃了还差一年就可以拿到的硕士学位,束装回国。“
她的手指紧紧的抓住岩石凸出的一角,木立在那儿仿佛也变成了一块岩石。“很傻,是 不是?”他笑笑。“我回国之后,立刻就到你家里去,我不敢直接拜访你,我知道霈一定会 把他的事告诉你,于是,我在门外等着,希望有个较自然的机会能遇到你。我等了三天,第 四天晚上,你出来了,穿着风衣,在大街小巷中闲荡,我跟踪在你的后面,我足足跟踪了三 天,而不知道怎样去结识你,然后,在青龙… ”
“哦!”她吐了口气,什么都明白了,这下面的事,用不着他再叙述,青龙、海滨、小 饭馆,这个似曾相识的男人!讷讷的,她说:“你— 为什么一开始不说明白?”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困惑的摇摇头。“大概是种潜意识让我不要说。”他停顿了 一下,又说:“我和霈相差一岁,从小,我们长得像双胞胎的兄弟,感情也好得不得了。我 们爱好相近,兴趣也同。亲戚朋友们常说霈是我的影子,我们是二位一体。所以,当他说我 能代替他时,我毫不考虑的就回了国。”他凝视她。“思薇,你比我想像中更好一百倍!”
“假如— 假如— ”她困难的说:“我对你一点也不假以辞色,你这个硕士学位岂不 丢得太冤枉?”
“冤枉?”他微笑。“不,有什么冤枉呢?人类学能研究出什么来?事实上,没有 ‘人’能了解‘人类’,这是种最最复杂,最最不可解的动物!霈为追求硕士学位而放弃 你,我为追求你而放弃硕士学位,都是— 不可解的事!”
她注视着他,是的,都是不可解的事!这个男人的脸模模糊糊的像出现在雾里,有一对 霈的眼睛,这是霈?还是别人?或者,这是个能为她放弃一切的霈!是她梦里所塑造的那个 霈!真的,她经常在梦里塑造着霈,拿一把小雕刻刀,慢慢的把霈有的缺点挖掉,又慢慢的 把霈没有的灵性嵌进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觉得那个男人的手臂圈住了自己,仰起头 来,她看到的是一对深情款款的眼睛。她叹息了一声,阖上眼帘,不再费力研究他是霈?还 是霈是他的影子?她只清清楚楚的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哭泣和悼念的昨天已经过去 了,今天,是该属于恬静和欢欣的。一九六四年十一月十四日完稿
潮声 十二、石榴花瓶他和她相遇那一年,她十九岁,他二十七。
她并不很美,也不是那种在公共场合里很会交际应酬的女郎,她只是个小小的,不受人 注意的女孩子。可是,在他遇到她之后,他把日记本上所有追求别的女孩子的纪录全抹去 了,而写下了崭新的一页。他并不认为她是仙女下凡,但他认为她是这世界上绝无仅有的一 个,她牵动他,吸引他,在短短的时间内,使他陷进最深的迷惘眩惑之中,于是,他娶了 她。新婚,她躺在他的臂弯里,细腻的脖子枕着他的手臂,用一种轻轻的,带着微颤的声音 对他低声说:“哦,我爱你!”
这是梦似的神奇的一瞬,她的声音深深的敲进他的内心里,使他像被一层温柔的浪潮所 冲击。他如醉如痴,庆幸着和她偶然的相遇,发誓他们将会成为有史以来最幸福的一对夫 妻。争执,吵架,和任何的不愉快在他们梦境似的欢愉里是永不可能发生的事。他们依偎 着,嘲笑邻居们夫妇间的争执,嘲笑那些不会享受生活的人们… 。
“哦,为什么他们要吵架?为什么他们不会享受他们共有的时光,像我们一样?”她 问。懒洋洋的,醉醺醺的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们都是些傻瓜。”他说,吻着她小小的 耳垂。
“我们是最聪明的,是吗?”她说:“我们永不会吵架。”
“当然,那是不可能的。”
她小小的身子在室内操作,动作优美得像个小蛱蝶,她爱穿白色轻纱的衣服,行动之 间,如一团轻烟飞絮。他喜欢看她操作,那夸张的旋转和假意的匆忙,似乎要故意显示她是 个勤快的小妇人。明明十分钟可以扫完的地,她扫了半小时,但是,那款摆着的小腰身,那 时时停顿而对他抛来的微笑,那扫把在地下画出的弧度… 使她的工作变得那么美,那么艺 术化,使他不得不为之微笑,而沉浸在像浓酒似的甜蜜和温馨之中。“王尔德说,男女因误 会而结合,因了解而离开。你觉得这话怎样?”她问,手拿着扫把,下巴放在扫把的竹竿顶 端,嘴边带着个可爱的微笑。“这话吗?”他摸着她柔软的头发说:“王尔德是个自作聪明 的大笨蛋!男女因了解而结合,因更了解而更相爱!”
“像我们一样?”“是的,像我们一样。”他推开了她手边碍事的扫帚,把她拥进怀 里,那刚扫作一堆的灰尘又被踢开了,但是——管它呢!夏天的夜晚,他们躺在走廊的躺椅 上,数着天上的星星。
“如果我是个作家,”她说:“我要把我们的生活记录下来,将来出一本书,像苏雪林 女士的‘绿天’一样。我多羡慕她和那位‘康’。”“我们比她和康更幸福,”他说:“你 知道,她后来和康分手了。”“是吗?”她问。接着是一声深长的叹息,夹带着无尽的惋 惜。“为什么人生是这样的呢?”她低声说,有些忧愁。
“别烦恼,”她安慰的拍哪她。“我们不会这样,让我们合写一本书,书名叫做… ”
“呢喃集。”她笑着说。
“呢喃集?”他也笑了。他们的头俯在一起,就像一对多话的、恩爱的小燕子。可是, 有一天,第一次的风暴发生了,就和夏日的暴风雨一样,发生得那么突然,后果又那么严 重,而事先却毫无迹象可寻。那天早上,她和平日一样擦拭着家具,擦到窗台上的时候,她 说:“这儿应该有一个小花瓶,一个绿色的小花瓶,可以和窗外的芭蕉叶子相呼应。”他望 了她一眼,没说话。黄昏,他下班回来的时候,他递给她一个小花瓶。这是件十分可爱的东 西,颜色是淡青色,瓶子的形状是模仿一个石榴,圆鼓鼓的肚子,瓶嘴像石榴蒂似的成花瓣 形裂开。瓶子光滑细润,晶莹洁净。她惊喜交集的问:“那儿来的?”“买的!在一个古董 店里找到的,漂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