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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声(13)



“唔,”她皱皱眉:“你父亲是个危险的人物!”

“也是个能干的人物,因为他太能干,我就显得太无能了。什么都有人给你计划好。读 书、做事,没有一件需要你自己操心,他全安排好了,这总使我感到自己是个受人操纵的小 木偶。老实说,我不喜欢这份生活,我常常找不到我自己,好像这个‘我’根本不存在!我 只看得到那个随人摆布的叶其轩——我父亲的儿子!但是,不是‘我’!你了解吗?”

她默默的点头,她更喜欢这个男孩子了。

“就拿我那个女朋友来说吧,她名叫雪琪,事实上,根本就是我父亲先看上了她,她是 我父亲手下一个人的女儿,我父亲已选定她做儿媳妇,于是,他再安排许多巧合让我和雪琪 认识,又极力怂恿我追她。虽然,雪琪确实很可爱,但我一想到这是我父亲安排的,我就对 她索然无味了。我没法做任何一件独立的事——包括恋爱!”

如苹看看这郁愤的男孩子,就是这样,父母为子女安排得太多,子女不会满意。安排得 太少,子女也不会满意。人生就是这样。有的人要“独立”,有的人又要“依赖”,世界是 麻烦的。其轩的茶杯喝干了,她为他再斟上一杯,他们谈得很晚,当墙上的挂钟敲十一下的 时候,他从椅子里直跳了起来。“哦,怎么搞的?不知不觉待了这么久!”他起身告辞,笑 得十分愉快。“今晚真好!我很难得这样畅所欲言的和人谈话!李小姐,你是个最好的谈话 对象,因为你说得少,听得多。你不认为我很讨厌吧?”“当然不!”她笑着说:“我很高 兴,我想,今晚是你‘独立’的晚上吧!”“噢!”他笑了。他终于拿走了她那张画,当他 捧着画走到房门口时,他突然转身对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买你这张画?我想把你的 ‘消沉’一齐买走!以后,你应该多用点鲜明的颜料,尤其在你的生活里!”说完,他立即 头也不回的走了。如苹却如轰雷击顶,愣愣的呆在那儿,凝视着那逐渐远去的背影。好半 天,这几句话像山谷的回音似的在她胸腔中来回撞击,反覆回响。她站了许久许久,才反身 关上房门,面对着空旷而寂寞的房子,她感到一种无形的压迫正充塞在每一个角落里。同 时,她觉得她太低估了那个大男孩子了!

叶其轩成了她家中的常客。他总在许多无法意料的时间中到来,有时是清晨,有时是深 夜。混熟了之后,她就再也看不到他的羞涩,他爽朗而愉快。他用许许多多的欢笑来堆满这 座屋子,驱走了这屋子中原有的阴郁。每次他来,主要都在谈他的女友;又吵了架,又和好 了,又出游了一次,又谈了婚娶问题……谈不完的题材,她分享着他的青春和欢乐。

一天晚上九点钟左右,他像一阵旋风一样的卷进了她的家门。他的领带歪着,头发零 乱,微微带着薄醉。他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说:“走!我们跳舞去!”“你疯了!”她说。 “一点都没疯,走!跳舞去!我知道你会跳!”

“总要让我换件衣服!”

“犯不着!”不由分说的,他把她挟持进了舞厅中。于是,在彩色的灯光和使人眩晕的 旋律中,他带着她疯狂的旋转。那天晚上好像都是快节拍的舞曲,她被转得头昏脑胀,只听 得到乐队喧嚣的鼓和喇叭声,再剩下的,就是狂跳的心,和发热的面颊,和朦胧如梦的心 境。“哦,”她喘息的说:“我真不能再转了,我头已经转昏了!”

于是,一下子,音乐慢下来了。慢狐步,蓝色幽暗的灯光,抑扬轻柔的音乐,薰人欲醉 的气氛。他揽着她,她的头斜靠在他的肩头……如诗,如梦……如遥远的过去的美好的时 光。她眩惑了,迷糊了。似真?似幻?她弄不清楚,她也不想弄清楚……就这样,慢慢的 转,慢慢的移动,慢慢消失的时间里。让一切都慢下去,慢下去,慢得最好停住。那么,当 什么都停住了,她还有一个“现在”,一个梦般的“现在”。

终于,夜深了,舞客逐渐散去。他拥着她回到她家里。一路上,他们都没有说话,她始 终还未能从那个旋转中清醒过来。下车后,他送她走进房门,在门边幽暗的角落里,他突然 拥住了她,他的嘴唇捉住了她的。她挣扎着,想喊,但他的嘴堵住了她。而后,她不再挣 扎,她弄不清楚是谁在吻她,她闭上眼睛,感到疲倦,疲倦中混杂着难言的酸涩的甜蜜。

他抬起了头,亮晶晶的眼睛凝视着她。然后,一转身,他离开了她,跳进了路边等待着 的车子里。她注视着那车子迅速的消失在暗黑的街头。车轮仿佛从她的身上,心上压挤着辗 过去。她觉得浑身酸痛,许久后才有力气走进家门。

回到卧室里,她在梳妆台前坐了下来,镜子里反映出她绯红的面颊和迷失的眼睛。她把 手按在刚被触过的嘴唇上,彷佛那一吻仍停留在唇上。她试着回忆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 鲁莽。她疲乏的伏在梳妆台上,疲倦极了。一个大男孩子,一个鲁莽的大男孩子,在她身上 逢场作戏的取一点……这是无可厚非的……她不想多所要求,他只是个鲁莽的大男孩子!

这一吻之后,他却不再来了。她发现自己竟若有所失。无时无刻,她能感到自己期待的 狂热。屋子空旷了,阳光晦暗了,欢笑遁形了,而最严重的,是她自己那份“寻鞍觅觅”的 心境。什么都不对了,她无法安定下来。那男孩子轻易的逗弄了一只迷失的兔子,又顽皮的 把它抛到一个茫茫无边的沙漠里。这只是孩子气的好玩,而你,绝对不应该对一个孩子认 真。他走了,不再来了,他已经失去了兴趣,又到别的地方去找寻刺激了。这样不是也很好 吗?她无所损失,除去那可怜的自尊心所受的微微伤损之外。否则,情况又会演变到怎么样 的地步?是的,这是最好的结局,那么,她又不安些什么呢?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每一天 都是同样的单调,同样的充满了令人窒息的苦闷。她又重新握起画笔,在画纸上涂下一些灰 暗的颜色……和她的生活一样灰暗,一样沉闷,一样毫无光彩。于是,有一天当有人敲门, 她不在意的拉开房门,却又猛然看到是他的时候,紧张和震惊使她的心脏狂跳,嘴唇失色。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他带来了三个朋友,两个男的,一个女的。他把他身旁那个娇小而美丽 的女孩子介绍给她:“林雪琪小姐。”她多看了这小女郎两眼,蓬松的短鬈发托着一张圆圆的脸,半成熟的 眼睛中带着一抹探索和好奇,小巧而浑圆的鼻头,稚气而任性的小嘴巴。她心底微微有点刺 痛,一种薄薄的,芒刺在背的感觉。多年轻的女孩,一朵含苞待放的小花,清新得让人嫉 妒。“请进!你们。”她说,声调并不太平稳。

其轩望着她,她很快的扫了他一眼,他立即脸红了,眼睛里有着窘迫、羞涩,和求恕。

“我带了几个朋友来看你,他们都爱艺术,也都听说过你,希望你不认为我们太冒 昧。”他说,声音中竟带着微颤,眼睛里求恕的意味更深了。“怎么会,欢迎你们来!”

于是,她被包围在这些大孩子中了,他们和她谈艺术,谈绘画,谈音乐,谈文艺界的轶 事,气氛非常之融洽。只有其轩默默的坐在一边,始终微红着脸不说话,他显然有些不好意 思,为了那一吻吗?她已经原谅他了,完完全全的原谅他了。然后,当他们告辞的时候,他 忽然说:“李小姐,明天我们要到碧潭去野餐,准备自己弄东西吃,希望你也参加一个!”“我 吗?”她有些意外,也有点惊惶。

“哦,是的,”圆脸的小女孩说话了:“你一定要参加我们,其轩说你很会说笑话,又 无所不知,我们早就想认识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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