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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再看云楼,自顾自的向楼下走去。云楼急切之间,又拦在她前面,他站在低两级的楼梯上,祈求似的仰望着她,急迫的说了一句:“小眉,再听我两句话!”
“让开!”她的声音低而无力,却比刚刚的冷漠尖刻更让人难以抗拒。“你说得还不够吗?孟云楼?要怎样你才能满意?你放手吧!我下贱,我是出卖色相的女人,我水性杨花……随你怎么讲,我可并没有要高攀上你呀!凭什么我该在这儿受你侮辱呢?你让开吧!
够了,孟云楼!已经够了!”
云楼咽了一口口水,心里又痛又急又懊恼。她这篇话说得缓慢而清晰,带着浓重的感怀和自伤,这比她的发脾气或争吵都更使他难受。看着她那苍白的脸色,看着她那受了伤而仍然倔强的眼神,他心底的痛楚就更扩大了。他抓着楼梯的扶手,额上在冒着汗珠,他的声音是从内心深处绞出来的:“小眉,请不要这样说,我今天来,不是想来跟你吵架的,是想对你道歉。我们不要再彼此伤害了,好不好?我承认我愚蠢而鲁莽……”“别说了。”小眉打断了他,她的脸色依然苍白而冷淡。“我说过我没时间了,有人在楼下等我。”
她想向楼下走,但是,云楼猛然抓住了她的手腕。
“别去!”他厉声说。小眉吓了一跳,惊讶的说:“你这是干嘛?”“不要去!”云楼的脸涨红了,他的声音是命令性的。“尊重你自己吧!你不许去!”
“不许去?”小眉挑高了眉毛。“你有什么资格命令我不许去?你算什么人?”撇了撇嘴角,她冷笑了。“尊重我自己!不陪别人,陪你,是不是?你就比别人高一级呵!你放手吧,这是公共场所,别惹我叫起来!”
“好吧!你去!”云楼愤然的松了手,咬牙切齿的说:“你告别歌坛,是因为他准备金屋藏娇吗?他到底给了你多少钱?你非应酬他不可?”小眉看着云楼,她浑身颤栗。
“你滚开!”她沙哑的说:“希望我这一生一世再也不要看到你!”“我也同样希望!”云楼也愤怒的喊,转过身子,他不再回顾,大踏步的,他从楼梯上一直冲了下去,像旋风般卷到楼下,在楼下的出口处,他和一个人几乎撞了一个满怀。他收住了步子,抬起头来,却正是中央酒店的那个中年男人!血往他的脑子里冲,一时间,他很想揍这个男人一拳,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对这个男人仇视得如此厉害。那男人却对他很含蓄的一笑,说:“你来找小眉的吗?”他一愣,鲁莽的说:“你管我找谁!”那男人耸了耸肩,满不在乎的笑了笑。好可恶的笑!云楼想,你认为你是胜利者吗?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正要走开,那男人拦住了他。“等一等,孟先生。”云楼又一愣,他怎么会知道他姓孟?他站住了,瞪视着那个男人。“别和小眉呕气。”那男人收起了笑,满脸严肃而诚恳的表情,他的声音是沉着、稳重,而能够深入人心的。“不要辜负了她,孟先生。她很爱你。”
云楼愕然了,深深的望着这男人,他问:“你是谁?”“我是小眉的朋友,我像父亲般关心她。你很难碰到像她这样的女孩,这样一心向上,不肯屈服于恶劣的环境,这样纯洁而又好强的女孩。错过了她,你会后悔!”
云楼的呼吸急促了,血液在他体内迅速的奔窜,他觉得自己的心像蚌壳的壳一般张开了,急于要容纳许许多多的东西。他张大了眼睛,注视着面前这个男人。你是上帝派来的使者,他想。人,是多么容易被自己的偏见所欺骗呵!深吸了口气,他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君子有成人之美!”邢经理说,他又笑了,转过身子。他说:“你愿意代我转告小眉吗?我有事,不等她了,我要先走一步。”他真的转身走了,云楼追过去问:“喂!您贵姓?”“我姓邢。”邢经理微笑的转过头来。“一个爱管闲事的老头子。三天后,你会谢我。”
“不要三天后,”云楼诚挚的说:“我现在就谢谢你。”
邢经理笑了,没有再说话,他转身大踏步的走了。
这儿,云楼目送他的离去,然后他站在楼梯出口的外面,斜靠着墙,怀着满胸腔热烈的、期待的情绪,等着小眉出来。在这一刻,他的心绪是复杂的,忐忑的,忧喜参半的。对小眉,他有歉疚,有惭愧,还有更多激动的感情。又怕小眉不会轻易的再接受他,她原有那样一个倔强的灵魂,何况他们已经把情况弄得那么僵!他就这样站着,情绪起伏不定,目光定定的停在楼梯的出口处。
好一会儿,他才听到高跟鞋走下楼梯的声音,他闭住呼吸,心脏狂跳,可是,出来的不是小眉,是另一个歌女。再一会儿,小眉出来了。她一直走到街边上,因为云楼靠墙站着,她没有看见云楼。她显然哭过了,眼睛还是红红的,虽然她又重匀过了脂粉,但是却掩饰不住她脸上的泪痕。这使云楼重新感到那种内心深处的绞痛和愧悔。她站在那儿,眼光搜寻的四顾着。于是,云楼跨上了一步,停在她的面前。
“这一生一世已经过去了,现在是第二生第二世了。”他低声的说,带着满脸抱歉的、祈谅的神情,嘴边有个恳求似的笑容。“你?”小眉又吃了一惊,接着,暴怒的神色就飞进了她的眼底。“你到底要干什么?为什么这样阴魂不散的跟着我?难道你对我的侮辱还不够吗?你还要做什么?你要纠缠我到什么时候为止?”“如果你允许,这纠缠将无休无止。”
云楼低而沉的说,拉住了她的手臂,他的眼睛热烈的盯着她,他的语音里有股让人不能抗拒的力量,那么诚挚,那么迫切。“让我们去雅憩坐坐。”“我不!”小眉摔开了他,往街边上走,找寻着邢经理。
“邢先生已经走了。”云楼说。
“你让他走的?”小眉怒气冲冲的回过头来,直视着云楼。“你凭什么让他走?”“他自己走的,他要我帮他问候你。”云楼说着,深深的望着她。“小眉,收起你的敌意好不好?”
“哦,你们谈过了!”小眉的怒气更重,觉得被邢经理出卖了,一种微妙的、自尊受伤的感觉使她更加武装了自己,狠狠的瞪了云楼一眼,她嚷着说:“好了!请你不要再来烦我!你让开!”云楼拦在她的前面,他的目光坚定不移的停在她的脸上。
“我永远都不会让开!”他低而有力的说。
“你……”小眉惊愕而愤怒的抬起头来,一瞬间,她愣住了,他接触到一对男性热烈而痴狂的眸子,那眼神是坚定的,果决的,狂热的,完全让人不能抗拒的。他在这目光下瑟缩了,融解了,一层无力的、软弱的感觉像浪潮一样对她涌了过来,把她深深的淹没住了。敌意从她的脸上消失,愤怒从她的心底隐没。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那儿好无力好无力的说:“你——你要干什么呢?”
“我要你跟我一起走。”他说。
“到哪儿去?”她软弱的问。
“走到哪儿算哪儿。”“现在吗?”“是的!”她无法抗拒,完全无法抗拒,望着他,她的眼里有着一份可怜的、被动的、楚楚动人的柔顺。她的嘴唇轻轻的嚅动着,语音像一声难以辨识的叹息。
“那么,我们走吧。”他立即挽住了她。他们走向了中正路,又转向了中山北路,两人都不说话,只默默的向前走着。她的手指接触到了他那光滑的夹克,一阵温暖的,奇妙的感觉忽然贯穿了她的全身。奇怪,仅仅半小时以前,她还怨恨着他,诅咒着他,责骂着他,恨不得他死掉!可是,现在呢?她那朦朦胧胧的心境里为何有那样震颤的欢乐,和窒息般的狂喜?为何仿佛等待了他几百几千几万个世纪?为何?为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