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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霞满天(45)



她是被一阵敲门声所惊醒的,迷迷糊糊的翻了个身,她看看手表,九点半了,她越睡越 晚了。再看看身边,乔书培早就起床了,她四面找寻,屋里没他的影子,是了,他今天第一 节就有课。敲门声又急促的响了起来,九点半?谁会来?八成是收瓦斯费的。她高声说:“来了!来了!”翻身下床,她仍然浑身酸痛,仍然疲倦得要命。拂了拂散乱的头发# 披上一件晨褛,她往门口走去。客厅桌上,有张纸条竖在花瓶上。她伸手拿了起来,心里有 些发愣。书培留纸条给她?书培为什么留纸条给她?她低下头去,念着纸条上的字:

“采芹:但愿你自己知道你在做些什么?我曾希望你能出污泥而不染,看样子我错了!我一夜没 睡,你却睡得很熟,我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你怎能熟睡?你使我痛心极了!今晚,你可否留 一点时间和我长谈一次!采芹,认清楚你自己吧,你伤害我已经够深了,是不是还预备继续 伤害下去?

书培于清晨又及:你知道清晨也有彩霞吗?从我们朝东的窗子,一样可以看到彩霞满天,所不停 的,早晨的彩霞之后是日出,黄昏的彩霞之后是黑暗,不知道属于我们的彩霞,是黄昏的? 还是清晨的?“

她把纸条压在胸口,心脏“咚”的一下沉进了地底。天呵,昨晚发生了些什么?天啊, 他为什么要写这些?天啊,她伤害他?她怎样伤害他了?天啊,她昨晚到底做错了些什 么?… 她忽然觉得四肢发软,觉得周围的空气都冻住了。再拿起那纸条,她想重读一次。

敲门声“砰排排”的响着,外面有人在嚷了:“有人在家吗?有人在吗?”

噢,瓦斯费?电费?水费?这个节骨眼儿,还有人来收费!她冲到房门口,一下子打开 房门,懊恼的问:“干什么?收… ”她蓦然住了口,她的嘴张在那儿,眼睛瞪得好大好大。有一瞬间, 她觉得自己脑子里简直没有思想,觉得四肢冰冷而心跳停止。即使门外是个妖怪,是条恐 龙,也不能让她更震惊了。那门外,提着个旅行袋,带着仆仆风尘挺立在那儿的,竟是满头 白发的乔云峰!她吓愣在那儿。乔云峰也吓愣在那儿了。他比她的吃惊似乎更大#愕然的站 在门口,他呆呆的瞪着她,似乎完全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完全不相信这个事实,他的眼光发 直,里面盛满了恐惧、惶惑、迷惘,和不解。

采芹首先恢复了神智,天哪!她疯狂的想,不要这样子见面!不要这样子!她低头看着 自己那敞开的睡袍,那拖在身后的衣带,她才从床上爬起来,她知道自己是怎样一副披头散 发衣冠不整的狼狈相。转过身子,她飞快的往房间里冲。冲了一半,想想又不对,天啊,总 不能把乔云峰这样“冰”在房门口。她又冲了回来,急得想哭,狼狈得想哭,她用手抓紧了 胸前的开忿处,该死!为什么要买这件低胸的睡袍呵!她望着乔云峰,颤栗的、口齿不清的 说:“乔伯伯,您先请进来坐!我去换件衣服。”

乔云峰清醒了过来,眨动着眼睑,他仍然用不信任的眼光,望着面前这个乱发蓬松、酥 胸半露的女孩。殷采芹,居然是殷采芹,那白屋里的女孩?不不,这那儿是白屋里的女孩? 白屋里曾有过一个很纯很纯的小女孩儿,这儿站的,却是个充满诱惑力的、风情万种的成熟 女子啊!他抽了口冷气,还抱着万一的希望,他困惑的问:“书培给了我这个地址,我是不是弄错了?他并不住在这儿,是吗?”“不不,”采芹 慌忙说:“他是住在这儿,现在上课去了,您先请进来坐!”乔云峰迷惘的走了进来,迷惘 的四面张望,迷惘的在椅子里坐了下来,采芹飞快的说:“您先坐一下,我马上就来!”

她冲进了卧室,把手中的纸条放在梳妆台上。她手忙脚乱的换衣裳,好不容易,才穿上 件简单的、家居的蓝色洋装。对着镜子,她飞快的梳着头发。又冲进浴室去洗脸刷牙。重新 走出来以前,她站在卧室里,用手在胸前划着十字,嘴里乱七八糟的低声祷告着:“上帝 啊,老天啊,圣母玛利亚啊,观世音菩萨啊… 你们帮帮我吧!帮帮我度过这一关吧!”

终于,她走了出来。心情已经平定了很多,反正,乔云峰已经见到她了,反正,是逃也 逃不掉了。倒了一杯茶,放在乔云峰面前,她像个待宰的囚犯。

“乔伯伯,您喝茶。”她低声的说。

乔云峰抬头看了她一眼,他的神色仍然是迷惘的,迷惘,困惑,而不知所措的。采芹看 着他,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近乎怜悯和同情的情绪,她有许多年没见过乔云峰了,她不知道他 已经是个老人了。满头白发,额上都是皱纹,戴着副近视眼镜。他仍然具有以前那种书卷 味,可能还更深了一些,他看起来文雅而高贵。那种高贵,像是与生俱来的,像是随身携带 的,像是生长在他眉间眼底的。那种高贵,也就是乔书培所具备的。但是,现在,这个高贵 的老人显然陷进了一个完全迷惘的境界里,他迷失而无助,孤独而瑟缩。

“我不知道——书培到底是在做什么?”他喃喃的开了口,讷讷的说着:“我有一年多 没有看到他了,他说他很忙,不能回去。我……我想,那就让我来看创他吧!他…… 他……”他抬头望着采芹,住了口,怔怔的发着呆,眼底的迷惘更深了。

“他很好!”采芹立即说,像个罚站的孩子般站在老人的前面。“他真的很好,在设计 公司兼了个工作,又在帮苏教授编书……”“是的,苏教授!”老人的眼睛闪亮了一下,立 即又黯淡了下来。“我以为……以为……那女孩叫苏……苏……”他又住了口,低下头去, 他手中还拎着那个旅行袋。

“苏燕青!”采芹不知不觉的接了口。“她叫苏燕青,书培和她很……要好。”乔云峰 再度抬起头来,困惑的看着她。

“可是,你……你怎么在这儿?”他糊糊涂涂的问,眉头轻锁着。“他们告诉我, 你……嫁给了一个法官。”

老天哪!采芹抽了一口冷气,乔云峰也知道这件事了。她突然有狂笑一场的冲动,老 天,命运和她开了多么大的一个玩笑!殷振扬的话对了!采芹,你已经弄得一塌糊涂了,你 已经身败名裂了!没有一个正经人会接纳你了!她闭了闭眼睛。“不是法官,”她空空洞洞 的,无力的,却坦白的说着:“是个律师。我也没嫁给他,他家里早就有了太太。一年多以 前,我就离开那个人了。”

“这就是书培不回家的原因了?”老人望着采芹,这次,他是直视着采芹了。“你 们……是结婚了?还是……同居了?”

“同居。”她低声说,迎视着乔云峰的眼光。“他说……在您同意以前,不……”她咽 掉了下面的话,怔怔的看着乔云峰,忽然觉得这句话是毫无意义的。她也在这一刹那间,明 白了一件事,明白书培为什么不肯带她回家了!这会杀掉乔云峰!事实上,她已经杀掉他 了!那老人又孤独又无助又绝望的坐在那儿,下意识的捏着手里的旅行袋,他好老啊!像是 已经一千岁了。他走进这屋子之前,是个六十岁的老人,现在,是个一千岁的老人了。他注 视着采芹,镜片后的眼光模糊而涣散:“他……怂怂怂怂小时候很听话,”他喃喃的说着。 “他有才气,从小就爱诗词,爱画画,我知道他……总有一天,会出人头地。”“他已经出 人头地了。”她热烈的说,不由自主的想安慰和鼓励这个老人。她说得又热烈,又急促,又 真挚。“他的画被教授推荐到西班牙去参加画展,他的设计是第一流的,虽然他不能定时上 班,设计公司还是宁可出高薪用他。苏教授说他的文学修养赛过中文系的高材生,要在他的 著作上加上书培的名字……怂已经出人头地了,他什么都做得最好,他是——十全十美 的!”老人呆呆的看着她,眼底是一片迷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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