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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霞满天(25)



“我在教他们念书啊!”他忽然提高了声音,忍耐已久的火气蓦然爆发了,而且一发就 不可止。他大声的、正色的、凛然的、怒气冲冲的喊了出来:“问题不在我做了什么,问题 是你的儿子什么都不做!我教我的,他荒废他的!两个月以来,我和你的两个儿子,是在彼 此浪费时间!他们根本无心念书,无心考试,无心上高中!我想,你最好把他们送到军校 去,军事管理一番。我这个嬉皮教不了你这两个优秀的孩子!抱歉!我走了!你另请高明, 去教他们狗得摸脸,狗得一吻宁,狗得来,狗得拜吧!”说完,他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昂着 头,在孙太太的目瞪口呆,和孙健两兄弟再也笑不出来的注视下,大踏步的冲出了那间书 房,又大踏步穿过客厅,直冲到大门外面去了。

一冲出了孙家,乔书培才发现外面正下着倾盆大雨,而且雷电交加。出来时天气还晴 朗,他也没带雨衣,只穿了件香港衫。现在,雨像倒水般从天空直注下来,他才在屋檐下站 了站,横扫的雨水已湿透了他的衣服和裤管。他的心中还在冒着火,冒着熊熊然的怒火,这 冰凉的雨点反而带给他一阵快意。他把心一横,干脆骑上了他那辆二手货的破脚踏车,冒着 那倾盆大雨,往“家”中骑去。

在风雨交驰下,他这段路起码骑了一小时。当他终于到了家,他已经是道档地档的“落 汤鸡”了。浑身上下,都在滴着水。他上了四层楼,又“再上一层楼”,采芹正倚窗对外傻 望着,一看到书培,她打开房门,撑了把伞,就直冲过来。书培直着喉咙对她喊:“别出来 了,反正我已经湿透了,你何必也饶上,一出门准湿透!”采芹并没有听他,踩着满阳台的 积水,她飞奔而来,把伞遮在他头上,而一任雨水淋湿了自己。书培揽着她,两人穿过那由 “日日春”盆景搭出的“小路”,直奔进门内,到了房间里,书培是头发挂在脸上,衣服贴 在身上,水珠顺着头发、手指、衣角、裤管……一直往下淌。而采芹也湿了,肩上、头发上 都是湿漉漉的,脚上的一双拖鞋,完全被水泡过了。采芹没有管自己,冲进浴室,她取出一 条大毛巾,就把书培按在怀中,没头没脑的帮他擦拭着,一面喃喃的、歉然的、负疚的说 着:“看到下雨,我就知道你惨了。本来算好了时间,我要拿了伞到巷口去接你的,那么, 你最起码可以少淋一段路的雨。可是,你提前回来了,我就没去接你,我真该早一点去等 的……”书培在毛巾里连打了两个喷嚏,采芹又慌了,放下毛巾,她又往厨房冲去。手忙脚 乱的开瓦斯,烧热水,他们一直穷得没有钱装热水炉,每次洗澡都要用开水壶烧热水,再一 壶一壶的提到浴室里去。采芹一面烧热水,一面嚷着:“你必须马上洗个热水澡,我再给你煮一碗姜汤喝,别弄得生病了,就惨了。”书培把 毛巾搭在肩上,走到厨房门口,靠在门框上,他看着采芹忙忙碌碌的跑来跑去,烧开水,找 生姜,切姜块,找红糖,煮姜汤……她那双白白嫩嫩、纤细修长的手指,经过两个月烧菜煮 饭洗衣擦档的各种粗活,已经不再娇嫩了。他凝视她,她的头发也在滴水,一件白麻纱的衬 衫,肩上全湿透了。他咽了一口口水,心里的怜惜和懊丧在交递啃噬着他,他粗声的说了 句:“你先去把自己弄弄干,好不好?”

她飞快的抬眼看看他,又低头去切生姜,笑着说:“我没关系,我根本没淋湿!”

“你还没淋湿!”他低吼着,跑进厨房,他把菜刀从她手上抢下来,命令的说:“去换 件干衣服,再来弄!”

“不行呀!”她焦灼的说:“你等不及呀,我不要你生病……”他重值的一跺脚,大声 说:“我也不要你生病!”她看他一眼,叹口气。默默的放下了菜刀,她踮起脚尖,去吻他 的嘴唇,低声说:“不要待我太好,我会恃宠而骄。”

他心中掠过一阵痛楚。太好?待她太好?让她烧锅煮饭,叠被铺床?而且,他又失去了 他仅有的一个职业,本来过的就是三餐不继的日子,以后又该怎么办?他靠在墙边,默默不 语,只是用怜惜的眼光,静静的瞅着她。这眼光充满了那么多的温柔和怜爱,竟使采芹快慰 得要发抖了,她颤栗了一下,惊叹着:“你‘不可以’用这样的眼光看我,你会把我看 ‘醉’了!”

“傻丫头!”他轻叱着:“看你怎么会把你‘看醉’呢?我眼睛里又没有酒!”“有 的!你有的!”她一叠连声的说:“你的眼光里永远有酒,好醇好醇的酒,你这样一个劲儿 的看我,我就会醉了!”

“傻东西!”他说着,心里甜甜的、酸酸的、软软的、酥酥的,说不出来的一种滋味。 乔书培啊乔书培,他暗中叫着自己的名字,你何德何能,值得一个女孩对你如此深情的迷 恋?“快去换衣服吧!”他故意粗着嗓音说,因为,他喉头又涌上了一个硬块。“是!”她 应着,翩然的“飞”进了卧室。

一会儿,她已经换好衣服跑出来了。于是,烧热水,煮姜汤,她忙了个不亦乐乎。烧了 起码十壶水,才总算放满了一浴缸,他去洗了澡,擦干了头发,穿上了一身干干净净的睡 衣,又在她的坚持下,喝下了那碗又辣又烫的姜汤。然后,夜也深了,他拥被而坐,望着那 躺在他身边的采芹,听着窗外的雨声淅沥。雷雨已经转成了小雨,仍然没停,滴滴答答的敲 着窗子,风也很大,把雨点一阵阵的扫在玻璃窗上,发出簌簌飒飒的声响。书培坐在那儿, 望着采芹。她并没有睡,仰躺在那儿,她睁着眼睛,也正静静的望着他。他用手指轻抚着她 的头发,她的眉毛,她的鼻梁,和她那小小的嘴。他的眼光有些阴郁,有些感伤,有些忧 愁。她仔细的凝视他,试着去“读”他的思想。

“你有心事。”她低声说:“告诉我!”

他静默着。“为了你爸爸吗?”她问:“他昨天有信来,说什么?”

他轻轻颤栗了一下,这是另一个烦恼。

“他叫我暑假回去。”他说:“不过,这没问题,我已经写信告诉他,我暑假要留在台 北打工,可能回去看他几天,我再赶回来。”“他——会同意吗?”她担心的。

“是的,他会同意。”他很有把握的说:“他一直认为我的前途在台北。何况… ”他 咽住了。

“何况什么?”她问。何况他以为有个女孩正系住了他的心,那个女孩不叫殷采芹,这 话是说不出口的。他咬咬牙,沉默着。

她小心的看他,他眼里的阴霾使她寒颤。

“对不起。”她轻声说。

“什么事情对不起?”他蹙着眉问。

“我拖累了你,让你为难,让你烦恼。我知道… 你爸爸是不会接受我的。”她悲哀的 说。

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我们别谈这问题好不好?”他说:“我爸爸迟早要接受你的,这是以后的问题。我们 目前的困难已经够多了,先别去管以后吧!”“目前的困难?”她怔了怔,有点窒息。“发 生了什么事?关于我的吗?”她的嘴唇有些发白,在她心底,一直有个隐忧在潜伏着。“是 不是… 有人… 有人要找你麻烦?”她从床上坐了起来,睁大了眼睛,恐惧而担忧的凝视 着他。

“哦,没有,别胡思乱想!”他慌忙说,试着对她微笑。“是我的问题!今天我才发 现,我是个很无能,很无用,很不会应付这个社会的人!”他四面找寻,有些烦躁:“家里 有香烟吗?”她用她那温软的手握住了他的手,她那小手竟带着莫大的稳定力量。“你明知 道家里没有烟。”她说,注视着他的眼睛,静静的、低档的、温柔的问:“你失去了那个家 教,是吗?你不干了,是吗?”“噢!”他怔了怔,瞪着她:“你怎么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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