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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丽的杂货店才刚刚在卸门板,他对着里面东张西望,冲着门口的伙计笑。于是,雅丽 出来了。看到他,雅丽微微一怔,一句话没说,她转身就往屋里冲去。懂事的雅丽呵,你知 道我来做什么。他靠在门口的柱子上,对着杂货摊子笑,期待和喜悦像两只鼓棒,正交替的 捶击着他的心脏,他用手按住心脏,少不争气好不好?为什么跳得这样凶!
雅丽又跑出来了。他伸长脖子往她身后看,没见到采芹,怎么,她还害羞吗?还是尚未 起床呢?
“乔书培,”雅丽拉住他,把他拖向了街角。“她已经走掉了。”他怔了怔,瞪着她, 不解的皱起了眉头。
“你是什么意思?什么叫走掉了?你是说,她去找我了?还是在什么地方等我?”“不 是,不是,”雅丽拚命摇头。“她是走掉了。她坐早上五点钟的火车走了。”乔书培的心脏 “咚”的一下,就掉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里,他的呼吸几乎停止了,手心冰冷,他死盯着雅 丽,不信任的,昏乱的,恼怒的说:“不要开玩笑,雅丽,不要开这种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雅丽睁大了眼睛,眼里闪起了一抹泪光。“她一夜都没睡,坐在那 儿写啊写啊,她写了封信给你…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他。“早上五点,她就 搭最早的一班火车走了。”
他接过那信封,瞪着信封上的字:
“留交乔书培”
他心里有些明白了,有些相信了。他忽然觉得天旋地转起来,忽然觉得太阳变成了黑 色,他把身子靠在墙上,脑海里还有份挣扎着的思想,和残余的理智。
“为什么?”他喃喃的说:“为什么?早上五点钟,那时我已经起来了,我还来得及阻 止她,… 火车?她到哪儿去了?”他一把握住了雅丽的手臂:“她的地址呢?给我她的地 址!”
雅丽挣开了他的掌握。
“没有。她根本没告诉我她从哪儿来,或者要到哪儿去。我也不知道她的地址。你为什 么不看看她的信呢?或者,她会在信里写得清清楚楚,或者,她会在信里告诉你她在什么地 方等你!”一句话提醒了乔书培,放开了雅丽,他慌忙抽出信笺,一看,竟密密麻麻的写了 好几张信纸。心里就凉了一半,不祥的预感,立刻把他牢牢的抓住了。握紧信笺,他不再追 问雅丽,就径自往海边走去。他又回到了海边,回到那岩石前面,回到他们昨晚接吻拥抱的 所在。他在那岩石上坐了下来,摊开信笺,好久好久,他不敢去看那字迹。最后,他终于咬 咬牙,对那信笺仔细的、一口气的看了下去:
“书培: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这小城了。可能永远离开,而不再回来了。换言 之,我和你之间,大概也就缘尽于此了。
别恨我,书培,也别怪我,书培。要知道,在你对我根本还不怎么样注意的时候,我就 爱上了你。或者,童年的爱情都是糊糊涂涂而不自觉的,但,在我好小好小的时候,就那么 依赖你,那么崇拜你,那么喜欢你… 只有在跟你相聚的时候,我才会快乐,我才会欢笑, 会唱歌。小时候,许多事都为你做的。我至今记得,毕业晚会上,我因为有你而跳那支“天 鹅湖”,可是,你并不欣赏,也不喜欢,那晚,你对我好凶好冷淡,你拒绝我的邀请… 知 道吗?书培,那晚我竟哭了一整夜。而且,从此之后,再也不学芭蕾舞!我重提这件往事, 只是要告诉你,你在我心里的份量。从小,你就品学兼优,常使我欣羡不已,我苦练钢琴, 只因为你爱听。初中时,每次音乐晚会,你坐在那儿,我就弹得悠然神往,你走了,天地就 也等于零了,我也就意兴索然了。这些事,你是不会知道的,你一直那样自傲,又那样超 然,你不会晓得,我从小就爱你!爱得好深好固执,爱得好疯好炽烈。当然,我也了解我们 间的距离,我出身豪门(怎样可悲的‘豪门’!)你出身于诗书之家,你父亲像希腊的‘苦 修者’,是个哲学家、艺术家、兼隐士。我父亲却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我们家生活 奢华,你们家生活清苦。贫富之分,还构不成我们间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我们两个家 庭,在精神上、思想上、境界上的距离,这距离像一片汪洋大海,简直难以飞渡!信不信? 我很早就在为这距离造船、架桥。我念了很多书,包括中外文学。尤其在我被充军到苏澳去 以后,我拚命苦学,我背唐诗,念宋词,甚至猛K元曲。只希望有一天,你父亲会接纳我, 认为我也有一点点‘墨水’,能配得上你。哦!书培,你决不会相信,我用心多苦!
可是,我家出事了。父亲鎯铛入狱,粉碎了我所有的计划,也粉碎了我的未来。哦,书 培,请你原谅我,今夜,我没有对你说实话,我骗了你,骗你认为我们还有‘未来’,因 为,我实在不忍心破坏这么美丽的晚上。奇怪,书培,我们认识了十三年,你为什么等到今 夜才吻我?我们真浪费了很多时间,是不是?现在,让我向你坦白我的实际情形吧。书培, 我没有考大学,因为,我连高中都没有读毕业。父亲出事之后,我就被迫辍学了,那阵子家 里好乱,所有的钱财,充公的充公,被卷逃的卷逃,只一刹那间,我们就从‘豪富’变成了 ‘赤贫’。这还没关系,问题是我们如何生活下去。哥哥一直没有好好念过书,出事后,他 干脆一走了之。我的生母和‘河马’,日日奔波于营救父亲… 这之间的艰苦情况,决不是 你能想像的。往日的亲友,忽然间都成了陌路,我们母女三个,处处遭人白眼,而父亲在狱 中,多少需要钱用,于是,我成了家里唯一的财产!别紧张,书培,我再潦倒,也不会走上 堕落的路,更不会走入风尘,这一点,你必须信任我。这些日子,我和母亲反复思量,唯一 可行的路,是接受D君的资助。原谅我不愿直书他的名字。D是一个很有办法的人物,他答 应为父亲上诉,并保证能有帮助。我想,写到这儿,你应该明白了,我已经在今年五月,和 D君订了婚,马上,我就要嫁入D家了。
书培,我原不该再回来这一趟的,我原不该再见你这一面的。让你就这样以为我已经从 世界上隐没了,可能对我们两个都好得多。可是,我在大专联考的放榜名单里,找到了你的 名字,你知道,我多为你高兴呵!于是,想见你一面的欲望,把什么理智都淹没了,我觉 得,我不见你这一面,我简直就会死掉了。所以,我回来了,所以,我见到了你!所以,我 不能跟你计划未来!你懂了吗?可是,书培,今夜,你‘怎么可以’用这样强烈的热情来迎 接我啊!你为什么不像小学毕业那晚那样冷冰冰,让我可以死心离去啊?你‘怎么可以’这 样缠绵温柔,让我简直梦想你是从童年时就在爱我的了。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怎么可 以?书培,你已经把我的五脏六腑都搅得粉粉碎了,你知道吗?
我必须逃走了,否则,我会置父母于不顾,我会连天塌下来都不管,而跟定你了。我也 想过,或者,我即使嫁给D,也不见得能帮助爸爸。你瞧,你几乎让我不顾一切了。可是, 书培,你已经是大学生了,我只是个读到高一的乡下姑娘,我配不上你,我‘必须’配不上 你,我‘一定’配不上你,我非用这一点来说服自己不可。否则,我会跟你去台北,我会跟 你到天涯海角,我会跟定了你!
今夜,我曾经安心想委身于你,别说我不知羞呵。目前,我还纯洁得像张白纸,你实在 应该拥有我的!你早就拥有我的心了,我又何必去在乎我的身体呢?我是安心要给你的,因 为,我不甘心给别人,真不甘心!可是,书培,你实在是个‘君子’,这样也好,让我们开 始得‘纯纯洁洁’,结束得‘干干净净’!我走了,书培。再见面时,我可能已红颜老去。 记住我今夜的样子吧,不不,忘了吧,还是忘了比较好,人如果没有‘记忆’,一定会少掉 很多痛苦,是不是?忘了我吧!不不,你得记着我,如果你真把我忘了,我会伤心而死!你 怎能忘记我?我爱了你那么久!噢,你瞧,我已经语无伦次了,我自己都不知道在写些什么 了。不能再写了,天都快亮了。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最怕在黎明时分,听火车汽笛声,因为 那声音代表了离别,代表了远行,代表了不可知的未来。三年前,我也在黎明时被火车带 走。那汽笛声好苍凉好苍凉……可是,我已经听到汽笛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