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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云天(47)



他那低沉的嗓音,忧郁的唱著那支——《一个小女孩》。

“当我很小的时候,我认识一个小小的女孩,

我们喜悦欢笑,我们两小无猜,我们不知道什么叫忧愁,

更不知道什么叫悲哀,

我们常常两相依偎,互诉情怀,

她说但愿长相聚首,不再分开!

我说永远生死相许,千年万载!

孩子们的梦想太多,成人的世界来得太快!

有一天来了一个陌生人,

他告诉她海的那边有个黄金世界!

于是他们跨上了一只银翅的大鸟,

直飞向遥远的,遥远的海外!

从此我失去了我的梦想,

日复一日,品尝著成人的无奈!

我对她没有怨恨,更没有责怪,我只是怀念著,怀念著:

我生命里那个小小的女孩!”

碧菡端著小酒杯,倾听著陈元那忧郁的嗓音,唱著那支《一个小女孩》。这支歌她已经

听了不知道多少次了,因为陈元每晚都要唱它。她还记得她刚来蓝风的时候,那个年轻的、

不会笑的孩子,陈元,就吸引了她的注意,因为他总在唱这支歌。然后,有一夜,外面下著

倾盆大雨,舞厅里的生意清淡,陈元坐到她身边来,他们一起喝了一点酒,两人都有点儿薄

醉。她问他:“为什么永远唱这支歌?”

“因为这就是我的故事。”他坦白的说。“一个很平凡的故事,是不是?这时代的年轻人,

每个人都可能碰到的故事,是不是?”“是的,”她说,迷迷茫茫的啜著酒。“你有你的故事,

我有我的故事,你的故事并不希奇,我的故事却非常希奇。两种不同的故事,居然会发生在

一个相同的时代里。这是一个很希奇的时代!”“告诉我你的故事。”陈元说。

于是她说了,她托出了她的故事,原原本本的。她说,只因为酒,因为天雨,因为寂寞,

因为陈元有一副忧郁的嗓音。说完了,陈元望著她:“你还在爱你那个姐夫,是吗?”

她点点头,看著他。“你呢?”她反问:“还在爱你那个小小的女孩?”

他也点点头。从此,她和陈元成了好朋友。每晚“下班”后,陈元常常送她回她的住所

——一间租来的套房。她也会留他小坐,却决不及于乱。他们是好朋友,是兄妹,是天涯知

己。两人都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觉。一天,陈元拿了一张报纸,

指著一个《寻人启事》,问她:

“这是在找你吗?”她看著报纸,那是一则醒目的启事,登在报纸的第一版,用红框框

框著,里面写的是:

“碧:忏悔莫及,相思几许?

请即归来,永聚不离!云天”

她抬起头来,淡淡的笑了笑。

“是的,是在找我,已经登了一个多月了,我早就看到了。”

“为什么不回去?”陈元问:“既然你爱他。”

“回去,是老故事的重演,”她说:“有过第一次的爆发,必然会有第二次,有了第二次,

就有第三次,这爆发会一次比一次强烈,最后,我仍然只有一走了之。”她低低叹息。“我不

会回去了,永远不会回去了。没有我,他们或者还会快乐,有了我,他们永不会快乐。”

陈元瞪著她。“那么,你以后怎么办?你预备当一辈子舞女吗?”碧云天44/50

“我没有想过,”她茫然的说:“走一步,算一步吧!我需要钱,供给我妹妹念高中。”

“我给你一个忠告好不好?”陈元说:“乘你年轻漂亮,找一个有钱的老头子嫁了吧!

要不然,你就随便一点,跟他们去吃吃宵夜,赚赚外快,反正你已堕落风尘,难道还希望有

人跟你立贞节牌坊?”她摇摇头,固执的说:

“我不!我做不出来!”“你从头到尾就是个傻瓜!”陈元说。

“我是的。”碧菡笑笑。“你呢?有什么打算?”

“和你一样,走一步算一步。”

“为什么不找一个女朋友结婚?难道还在等那个女孩吗?”

“你知道,人事无常,”陈元说:“说不定有一天,她回到台湾来,已经七老八十岁,那

时,我还是可以娶她。”

她睁大眼睛,望著陈元。

“你知道吗?陈元?”她慢吞吞的说:“你从头到尾就是个傻瓜!”于是,他们都笑了。

这样,有一天晚上,陈元送她回家,他们漫步在黑夜的街头,两人都很落寞。街灯把他们的

影子,长长的投在地上,忽焉在前,忽焉在后。那晚,陈元颇有点醉意,他忽然对碧菡说:

“曼妮,我们结婚吧!”

“为什么?”她问。“因为我们是一对傻瓜!”他说:“傻瓜只能和傻瓜结婚。”

她微笑了一下。“不。”她说:“我们不能结婚,我们虽然都是伤心人,却都别有怀抱。

你有你所爱的,我有我所爱的,我们结婚,不会幸福。”“你说得对!”陈元低叹了一声。“幸

福与我们何等无缘!”

是的,幸福对于伤心人,都是无缘的。碧菡坐在那儿,啜著酒,看著陈元唱完歌退下来,

他要等他的女友归来,他等到何年何月为止?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问世间情

是何物?她的眼睛迷蒙了。

“喂!曼妮!”她身边的胖子说:“你在想什么?”

“哦,没什么。”她笑笑。“我们跳舞好吗?”

滑进了舞池,那是一支慢狐步。碧菡把头依偎在胖子的肩上,缓缓的滑动著步子,心里

空空茫茫,若有所思。胖子拥著她,感到她今夜特别温柔,就难免有点非非之想。他亲热的

搂著她,尽兴酣舞,她柔顺的配合著他,翩翻转动,他们跳完了一支,又跳一支,跳完了一

支,又跳一支……夜,在舞步下缓慢的流逝。终于,跳累了,他们回到桌子边来,刚坐下,

舞女大班走过来,在她耳边说:“你必须转台子,有一个客人,付了一百个钟点的钱,买你

今晚剩下的时间!”她看看表,只有半小时就打烊了。

“熟客吗?”她问。“生客!”她蹙蹙眉,有点不解,但是,这并不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事,

站起身来,她对胖子致歉。胖子老大的不开心,为了表示风度,也只好让她离去。她跟著大

班,走向墙角一个阴暗的角落。“曼妮小姐来了。”大班陪笑说。

她站在桌边。蓦然间,心脏一直沉进了地底。瞪大眼睛,她不敢相信的望著桌子后面坐

著的人,憔悴,消瘦,阴沉,酒气熏人,手里拿著一支烟,他面前弥漫著烟雾,靠在椅子里,

他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死死的盯著她。

她的腿软软的,身子虚飘飘的,跌坐在椅子中,她眼前浮上了一层雾汽。“怎么知道我

在这儿?”她问,声音好无力,好软弱,好低沉。“碧荷终于告诉了我。”皓天说,熄灭了烟

蒂,又重新燃上了一支。哦!碧荷!她毕竟是个孩子,她是无法保密的。

“你——什么时候学会了抽烟?”她注视他。

“从你走了以后!”他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眼睛在烟雾后面闪著光,那眼神是相当凌

厉的。“你好,碧菡,你狠,碧菡,我服你了!报上的启事足足登了三个多月,找遍了全台

北市,我只差给碧荷下跪磕头……你……”他咬牙,脸色发青。“你真狠!”碧菡垂下了睫毛,

泪珠缓缓的沿著面颊滚落。她沉默著,不愿作任何的解释,也不愿说任何的言语。泪珠只是

不断的淌下来,她找不到手绢,也找不到化妆纸,然后,她发现他递过来一条大手帕,她无

言的接了过来,拭净了面颊,她仍然沉默不语。于是,他崩溃了,伸过手来,他一把握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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