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汁浓肉嫩,一碗喷香,膻气全无,只留鲜糯的羊味,包括刘十三在内,全镇人民毫无抵抗能力。
王莺莺坐在货架边听收音机,越剧缠缠绵绵,老花眼镜搁置在藤椅扶手上,和平常一样睡着了。
刘十三蹑手蹑脚,潜向羊腿,摘下来扛到肩膀,走到门口,对着牛大田说:“靠你了。”
牛大田说:“那作文呢?”
刘十三说:“我帮你写。”
牛大田点点头,三下五除二,脱光衣服,只穿一条内裤,面色坚毅。
刘十三拍拍他,说:“坚持两个钟头。”
白花花的小胖子弯下腰,偷偷走到挂羊腿的地方,抬手拉住铁钩,一脚微微缩起,冲刘十三挥挥手,用口型示意:你去吧。
抱着必死之心的牛大田闭上眼睛,全神贯注模拟羊腿,不再看刘十三。
暑假快结束了,暑假补习也快结束了。
扛着羊腿的刘十三站在石桥上,独自一人,日头逐渐西沉。他慢慢坐低,腿落下桥沿,清澈的河流那么浅,他小小的影子在鹅卵石上浮动。
他早就习惯等待。在这个小镇等什么,他从来不知道,只是没有等到。
今天在等谁,他自己是知道的。那个小女孩,被她打劫了一个暑假,今天没有来。
再习惯等待,等不来依旧难过。那种难过,书上说叫作失望。直到长大后,他才明白,还有更大的难过,叫作绝望。
6/
小卖部里的王莺莺醒了,戴上眼镜,看到光溜溜的牛大田。
王莺莺说:“牛大田,你干啥?”
牛大田说:“你认出我来了?我不像条羊腿吗?”
暮色缓缓重了,一辆女式自行车飞驰在田边道路上。刘十三踩得很用力,他要骑得快一点,如果快一点,也许能追上点什么。
7/
刘十三双手拖着羊腿,像拎着一把青龙偃月刀,走进一间装修过很多次的屋子,迎面一个吧台。罗老师正在吧台稀里呼噜吃泡面,CD连着电脑音箱,放着凄凉的歌曲。
张柏芝悲泣着唱:
心痛得无法呼吸,
找不到你留下的痕迹。
眼睁睁地看着你,
却无能为力,
任你消失在世界的尽头。
……
罗老师抬头看到刘十三,目光转到那条羊腿,艰难地咽下满口面条,一脸震惊:“去你妈的,谁让你送羊腿的,我怎么可能买得起。”
刘十三不说话。
罗老师看看自己的面,说:“欠你一箱方便面的钱,下个礼拜再结账好不好?”
刘十三不说话。
罗老师把面一推,沮丧地说:“分你两口。”
刘十三说:“程霜呢?”
罗老师说:“她妈今天来,把她接走了。”
刘十三迟疑一下,说:“她生病了吗?”
罗老师望着他,说:“你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刘十三不说话。
罗老师蹲下来,平视刘十三,握住他的胳膊,轻声说:“昨晚开始发烧,通知了她妈。她只能待两个月,山山水水的空气干净,说不定有帮助。本来就是听天由命的事情,至少这个暑假很开心,对不对?”
刘十三避开她的眼睛,低头,说:“那看样子不会再来了。”
罗老师说:“病好了会来的吧。”
刘十三没有抬头,因为眼泪突然掉下来了,小男孩的伤心一颗颗砸在地上。他没擦眼泪,用力拎起羊腿,靠着吧台放下,又递给罗老师一张字条:“罗老师,您能替我送给她吗?这是红烧羊肉的做法,我采访外婆的,写得很详细。外婆说,羊肉补气。”
说完刘十三转身就走,因为他眼泪一直流。
罗老师喊住他,也递给他一张字条,说:“程霜给你的。”
走出罗老师家,刘十三听到CD机换了首歌。他有部随身听,和一堆零花钱买的卡带,所以他能听出来,这是孙燕姿的声音。
孙燕姿没有哽咽,而且歌词那么简单,然而他很伤心。
我也知道,
天空多美妙,
请你替我瞧一瞧。
天上的风筝哪儿去了,
一眨眼不见了。
……
刘十三打开程霜给他的信纸,几行很短的字。
喂!
我开学了。
要是我能活下去,就做你女朋友。
够义气吧?
8/
小镇的低瓦数灯泡黄黄亮起,裁缝店老板娘端出煤球炉,开始摊荷包蛋,能卖一个是一个。澡堂子排着三四人的队,秦嫂抱着水盆咯咯咯笑。刘十三默默路过,没有乡亲觉得他不对,他也没理会谁。
刘十三跨进院子,桃树挂着的灯亮堂堂,树下坐着双手抱臂的王莺莺,旁边牛大田只穿内裤,垂头丧气。
王莺莺说:“站住。”
刘十三拔腿就跑。
王莺莺操起扫帚追赶,高喊:“杀了你个小王八蛋!我羊腿呢!”
牛大田大叫:“我真的不像羊腿吗?”
刘十三窜出院门,连蹦带跳躲避扫帚,逃得飞快,不忘记回头吼:“你打我呀你打我呀!打死算球!”
9/
小二楼的阳台铺上凉席,坐着就能让目光越过桃树,望见山脉起伏,弯下去的弧线轻托一轮月亮。夜色浸染一片悠悠山野,那里不仅有森林,溪水,虫子鸣唱,飞鸟休憩,还有全镇人祖祖辈辈的坟头。
王莺莺盘腿点着卷烟,抽一口,她的外孙下巴架在栏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王莺莺年轻的时候,嫁到外地,非常远,据说靠着海。丈夫去世后,她回山里,娘家人留给她这个院子。
她的外孙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藏心事,然后藏着心事,坐在阳台发呆。在他长大前,如果不是课本上的问题,只有王莺莺能回答。
“外婆,我有爸爸吗?”
“外婆,妈妈还会回来吗?”
等他十岁,反而不问了,好像人生已经没有什么问题,他也会接受一切就这样下去。
这个夏天,月光漫过树梢,清洗整栋小楼,一大一小两个背影坐落夜里。
刘十三说:“外婆,你去过外边的,山的那头是什么?”
外婆说:“是海。”
刘十三摇摇头,说:“这个你说过很多次了,我们省哪儿来的海,你骗骗小时候的我还差不多。”
外婆说:“真的是海,走啊走的,就走到海边了。再坐船,能到一个岛上,周围全部都是海。”
刘十三说:“外婆你完全没有文化,将来要是我考不上大学,就回来帮你看店。”
外婆掸掸落在碎花衬衣上的烟灰,眯着眼说:“说不定我活不到那时候。”
刘十三说:“我一定能考上,到时候带你出去看看。”
外婆说:“我年轻的时候早就晃过了,年纪大了,还是留在老家吧。”
刘十三说:“老家就这么好?”
外婆说:“祖祖辈辈葬在这里,才叫故乡。”
刘十三听不懂,也不再问问题,过了很久扭头,看到外婆已经叼着熄灭的烟头,靠着墙壁睡着。王莺莺脸上皱纹深深的,墙壁一片片苍老的斑驳,映着晃动的树影,像一张陈旧的胶片。
刘十三拿出随身听,里面录了几句话。而这几句话,刘十三誊抄在东信电子厂内部稿纸拼起来的本子上,写在他一切计划的扉页,字字工整,笔画清晰,比座右铭还要刻骨铭心。
他点了播放键,早就遥远的声音响起来,只有录下来的这几句,对他来说那么熟悉。
十三,妈妈走了。
你要听外婆的话,别贪玩,努力学习,考清华考北大。
妈妈希望你啊,去大城市工作,找一个爱你的女孩子结婚,能够幸福地生活下去。
越幸福越好。
十三,妈妈对不起你。
梦里小镇落雨,开花,起风,挂霜,
甚至扬起烤红薯的香气,
每个墙角都能听见人们的说笑声。
牡丹仰起脸,雪落在她干净的面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