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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边有个小卖部(24)



裸男傻笑。“老师,我给女儿交学费。”他颠了颠羊粪,说,“你看,我有很多钱,够不够,不够我还有……”

李老师镇定地说:“这些不是钱,钱是一张一张的。”

裸男陷入迷茫,程霜偷偷说:“李老师,我真是佩服你,这种情况下还能跟他讲道理。”

李老师小声说:“他每学期都要来一趟,习惯就好了……救命啊!”

她再次尖叫,裸男连掏几把羊粪,搁在办公桌上。“真的不是钱,我找找。”他取下竹筐,一阵扒拉,找出一个旧报纸裹住的长方体,打开,取出一沓平平整整的字条:“老师你看,很多很多钱,这五千,这两万,这三千……”

程霜看得清楚,一张张白条,字迹各异,写着不同数目的欠款,欠款人签名,微微发黄。

李老师叹口气,居然没有愤怒,温和地说:“王勇大哥,银行里的那种才叫钱,印着人头。这些字条啊,没用的。”

裸男委屈:“我的不是钱吗?”

李老师说:“是钱,但银行不认,学校不收。”

裸男不甘心:“你说一张张的,这就是一张张的。”

如何同精神病解释清楚呢,李老师又想叹气。

罗校长匆匆赶到,见势不妙,扭头就走。程霜一把拽住她:“小姨,他怎么了?”

罗校长说:“王勇啊,外地人跑到镇上开家具店。老婆生大病,以前打借条的人躲起来不还,他卖了店,钱花光,治不了,老婆半夜跳河了。”

程霜静静听着。

“那时还没疯,老婆留下个女儿,三岁不到,他带着女儿每天讨债,受刺激一多,慢慢变傻了。从女儿六岁起,隔三岔五跑来,两年了,这么一个傻子,还惦记着要给女儿报名。老师们募捐过,父女俩不要。女儿说,要自己挣钱交课本费,这才几岁……”

得不到结果,裸男似乎被激怒,迅速包好字条放回竹筐,大喊:“上次我来你说要钱!这次我带钱了,你说要银行的钱!你不想还钱,你就是不想还钱!你老是找借口,当初借给你的时候,你怎么说的?你说周转下,很快!七年了啊兄弟,你多大的生意要周转七年?”

老师们集体心中一沉,完蛋,裸男串戏了,进入讨债场景。

被吼得头晕目眩,李老师眼泪唰地流下来:“你冷静下,我没欠你钱,不关我的事。”

裸男慌张了:“你别哭啊,实在为难的话,过几天再说吧。我不急,我老婆最近好点了,还能拖几天。”

裸男愈加混乱,保安到了:“住手!我的个亲娘哎,地上啥!我脚上踩了啥!”保安还没熟悉战场,裸男冲他丢羊粪。

满头满脸羊粪,保安眼泪唰地流下来:“啥!这是为啥!”

6/

离小学不远,街道口是盒饭摊子。临近中午,做盒饭的毛志杰正炒菜,分进一个个搪瓷罐子。他留着两撇小胡子,穿着卡其色背心,耳后夹支烟,乱糟糟的头发全是汗。忙碌间,远远望见疯子王勇垂头丧气走来,赶紧盖上锅盖。

疯子王勇摘下竹筐,靠墙蹲着,抱头呜呜地哭。

虽然知道结果,毛志杰依然问了句:“报名报好了?”

疯子王勇摇头:“他们不认我的钱,打我。”

毛志杰冷笑:“活该,你这样的,打死最好,一了百了。”他盛了碗饭递过去,疯子直接用手抓饭,烫得一抖,碗砸在地上。

毛志杰气不打一处来,抄起锅铲就往疯子头上敲:“抓什么抓?烫不知道,还吃什么饭!”

锅铲敲到疯子头,梆梆作响,他没有理会,趴着拼命捡米粒,抓起往嘴里塞。白饭沾满泥土,掺着沙子,毛志杰看着牙酸,干脆用脚把饭踢开。

疯子急得拍他脚,毛志杰劈头盖脸打过去:“好人坏人也不知道,还跟我凶!”疯子抱住他的脚,毛志杰重新盛了一碗:“吃完滚,老子要做生意了。”

疯子傻呵呵地笑:“没味道,来点菜。”

毛志杰给他挖了一勺土豆,疯子恳切地说:“太淡,卖不出去,加点盐。”

毛志杰正在炒肉丝,无动于衷,疯子从竹筐捡了把羊粪,丢进锅里:“现在好了。”

毛志杰呆在当场,整整一锅青椒干子肉丝全部报废。疯子一脸傻笑地邀功,毛志杰一脚踹翻铁锅,拿起锅铲就打。

7/

程霜来的时候,看到这幅场景:裸男抱头鼠窜,饭菜散落一地,毛志杰七窍生烟。她忍不住喊:“别打了,弄坏什么我赔!”

毛志杰停手,出乎预料,小镇还有人当冤大头,天道轮回,不宰白不宰,摊手说:“瞧你说的,弄脏一锅菜,锅子不能用了,算你三百三吧。”

程霜瞪大眼睛:“这菜要三百多?”

毛志杰怜悯地看她:“菜五十,锅子两百八。”

程霜沉默一会儿,掏出五十:“菜钱,锅子我给你送个新的来,等我一刻钟。”

程霜离开,毛志杰拿着钱,骂骂咧咧,不留神钱被疯子一把夺走。疯子对着阳光,观察着嘀咕:“纸做的,一张一张的,有花,有人头,中国人民银行,这是钱。”

毛志杰抢回来:“这是我的钱。”

疯子眼巴巴瞅着,畏惧他手中的锅铲,小声说:“女儿报名,要钱,四百,你能不能借给我?”

毛志杰收拾摊子,没好气地说:“我借你,你能还啊?好意思说你女儿,屁点大,到处骗吃骗喝,还要养活你这个神经病。”

疯子不回嘴,笑嘻嘻地听毛志杰骂骂咧咧。

毛志杰没抬眼,从桶里打水,刷着锅子,说:“镇上有人家想养,为了你,她不去。让我说吧,你要真为她好,赶紧去死,你一死,她就没了拖累。人一死,多轻松,大家都轻松。”

他说得狠毒,刷锅的手越来越重,似乎不只说给疯子听。

程霜从罗校长家偷了口锅,拎着回来,疯子不知去向,毛志杰面不改色用旧锅炒菜,见到新锅毫不客气地收下。

程霜想了想,问:“对了,你为什么打你姐?”

毛志杰面孔狰狞,举起锅铲,指着她骂:“去你妈的,不要提她,她不是我姐!”

8/

储蓄银行隔壁,广场的集上,许多店家忙碌。卖花的搭棚搬盆,山茶长势蓬勃,程霜路过人群,路过麻花车、烘糕摊、灯笼铺,突然停住,深深吸口气。

旺盛活着,生机勃勃。

刘十三经常说,小镇人民怠惰疲懒,没法发展。可她喜欢这里,每个人确实不看未来,只在乎眼前,一餐一饮,一日一夜。城市中,拿到奖金去商场会喜悦。小镇上,阴雨天看葫芦花开会喜悦。两种喜悦,可能是分不出高下的。

秦家茶楼中,牛大田还在发呆,刘十三还在反思,球球不知吃了多少东西,摸着肚子幸福地打盹。

程霜问:“顺利吗?”

她问刘十三,牛大田下意识回答:“不顺利!如果烧掉赌场,员工怎么办?我靠什么创造美好未来?”

程霜疑惑地说:“烧什么赌场?”

牛大田失魂落魄,说:“只能这么干吗?”他双目无神,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满身苍凉地离开。

等他走掉,反应过来的刘十三惨叫一声,愤懑地说:“买卖不成仁义在,他不买单就走了?”

球球追出门,边追边喊:“牛大田,你不干的话,连跟秦小贞结婚的机会都没有!”

球球的喊声越来越远,竟然跟着溜了。

刘十三和程霜面面相觑,秦老板不失时机:“上午喝到下午,早饭中饭两顿,一共两百五十六,算你两百五。”

刘十三说:“我没带钱。”

程霜说:“我钱刚用完。”

刘十三无可奈何:“莺莺小卖部知道吧,你去问我外婆要钱。”

秦老板笑了:“原来王莺莺家的啊,她身体怎么样?”

刘十三说:“活蹦乱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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