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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萍,”我低声喊,心中已经乱得像一团乱麻,她那些尖锐的言辞,她那些指责,她那种“无情”与“冷漠”的态度都把我击倒了。我头昏脑胀而额汗。一种凄凉的情绪抓住了我,我低语:“我们难道不再是亲爱的姐妹了吗?”
“亲爱的姐妹,”她自言自语,掉头看着窗子。“我们过份的亲爱了!人生许多悲剧,就是因为爱而发生的,不爱反而没问题了!”她掠了掠头发:“好吧,总之,我谢谢你来看我这一趟,我想,我们都谈了一些‘真实’的、‘内心’的话,可是,真实往往是很残忍的!紫菱,我但愿我还能像以前那样和你挤在一个被窝里互诉衷曲,但是,请你原谅我,我不再是当年的我了!除了失去一条腿之外,我还失去了很多的东西,美丽、骄傲、自负,与信心!我都失去了。或者,你会认为我变得残忍了,但是,现实待我比什么都残忍,我就从残忍中滚过来的!紫菱,不要再去找寻你那个温柔多情的姐姐了,她早就死去了!”
我扑过去,抓住她的手。
“不不,绿萍,”我说:“你不要偏激,一切并没有那么坏……”她从我手中抽出她的手来,冷冷的说:
“你该走了,紫菱,我们已经谈够了,天都快黑了,抱歉,我无意于留你吃晚饭!”“绿萍!”我含着泪喊。
“不要太多愁善感,好吗?”她笑了笑。“你放心,当我拿到博士学位的时候,我会找回我的信心!”她再凝视了我一下。“再见!紫菱!”她是明明白白的下逐客令了,我也不能再赖着不走了。站起身来,我望着她,一时间,我泪眼迷□。她说对了,我那个温柔多情的姐姐已经死了!面前这个冷漠的女人,除了残存的一丝野心之外,只有残忍与冷酷!我闭了闭眼睛,然后,我摔了一下头,毅然的说:
“好吧,再见,绿萍!我祝福你早日拿到那个博士学位,早日恢复你的信心和骄傲!”
“到现在为止,你才说了一句像样的话!”她微笑的说。
我再也不忍心看她,我再也不愿继续这份谈话,我更无法再在屋里多待一分钟,我冲出了那院子,冲出了那大门。我泪眼模糊,脚步踉跄,在那小巷的巷口,我差一点撞在一辆急驶进来的摩托车上。车子煞住了,我愕然的站着,想要避开已经绝不可能,楚濂的手一把抓住了我。“紫菱!”他苍白着脸哑声的叫。“还想要躲开我?”
我呆呆的站着,呆呆的望着他。心中是一片痛楚、迷茫,与混沌。
19
二十分钟以后,我和楚濂已经坐在中山北路一家新开的咖啡馆里了。我叫了一杯咖啡,瑟缩而畏怯的蜷在座位里,眼睛迷迷茫茫的瞪着我面前的杯子。楚濂帮我放了糖和牛奶,他的眼光始终逗留在我脸上,带着一种固执的、烧灼般的热力,他在观察我,研究我。“你去看过绿萍了?”他低问。
我点点头。“谈了很久吗?”我再点点头。“谈些什么?”我摇摇头。他沉默了一会儿,他眼底的那股烧灼般的热力更强了,我在他这种恼人的注视下而惊悸,抬起眼睛来,我祈求似的看了他一眼,于是,他低声的、压抑的喊:
“紫菱,最起码可以和我说说话吧!”
我颓然的用手支住头,然后,我拿起小匙,下意识的搅动着咖啡,那褐色的液体在杯里旋转,小匙搅起了无数的涟漪,我看着那咖啡,看着那涟漪,看着那蒸腾的雾汽,于是,那雾汽升进了我的眼睛里,我抬起头来,深深的瞅着楚濂,我低语:“楚濂,你是一个很坏很坏的演员!”
他似乎一下子就崩溃了,他的眼圈红了,眼里布满了红丝,他紧盯着我,声音沙哑而颤栗:
“我们错了,紫菱,一开始就不该去演那场戏!”
“可是,我们已经演了,不是吗?”我略带责备的说:“既然演了,就该去演好我们所饰的角色!”
“你在怨我吗?”他敏感的问:“你责备我演坏了这个角色吗?你认为我应该扮演一个成功的丈夫,像你扮演一个成功的妻子一样吗?是了,”他的声音僵硬了:“你是个好演员,你没有演坏你的角色!你很成功的扮着费太太的角色!而我,我失败了,我天生不是演戏的材料!”
“你错了,楚濂,”我慢吞吞的说:“我和你不同,我根本没有演过戏,云帆了解我所有的一切,我从没有在他面前伪装什么,因为他一开始就知道事情的真相!”
他瞪着我。“真的吗?”他怀疑的问。
“真的。”我坦白的说。
“哦!”他瞠目结舌,半晌,才颓然的用手支住了额,摇了摇头。“我不了解那个人,我从不了解那个费云帆!”他沉思片刻。“但是,紫菱,这两年来,你过得快乐吗?”
我沉默了。“不快乐,对吗?”他很快的问,他的眼底竟闪烁着希冀与渴求的光彩。“你不快乐,对吗?所以你回来了!伴着一个你不爱的男人,你永远不会快乐,对吗?”
“哦,楚濂!”我低声说:“如果我说我没有快乐过,那是骗人的话!云帆有几百种花样,他永远带着各种的新奇给我,这两年,我忙着去吸收,根本没有时间去不快乐。”我侧头凝思。“我不能说我不快乐,楚濂,我不能说,因为,那是不真实的!”“很好,”他咬咬牙:“那么,他是用金钱来满足你的好奇了,他有钱,他很容易做到!”
“确实,金钱帮了他很大的忙,”我轻声说:“但是,也要他肯去用这番心机!”他瞅着我。“你是什么意思?”他闷声说。
“不,不要问我是什么意思,我和你一样不了解云帆,结婚两年,他仍然对我像一个谜,我不想谈他。”我抬眼注视楚濂。“谈你吧!楚濂,你们怎么会弄成这样子?怎么弄得这么糟?”他的脸色苍白而憔悴。
“怎么弄得这么糟!”他咬牙切齿的说:“紫菱,你已经见过你的姐姐了,告诉我,如何和这样一个有虐待狂的女人相处?”“虐待狂!”我低叫:“你这样说她是不公平的!她只是因为残废、自卑,而有些挑剔而已!”
“是吗?”他盯着我:“你没有做她的丈夫,你能了解吗?当你上了一天班回家,餐桌上放着的竟是一条人腿,你有什么感想?”“哦!”我把头转开去,想着刚刚在沙发上发现的那条腿,仍然反胃、恶心,而心有余悸。“那只是她的疏忽。”我勉强的说:“你应该原谅她。”“疏忽?”他叫:“她是故意的,你懂不懂?她以折磨我为她的乐趣,你懂不懂?当我对她说,能不能找个地方把那条腿藏起来,或者干脆带在身上,少拿下来。你猜她会怎么说?她说:‘还我一条真腿,我就用不着这个了!’你懂了吗?她是有意在折磨我,因为她知道我不爱她!她时时刻刻折磨我,分分秒秒折磨我,她要我痛苦,你懂了没有?”
我痛楚的望着楚濂,我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我已经见过了绿萍,我已经和她谈过话,我知道,楚濂说的都是真的。我含泪瞅着楚濂。“楚濂,你为什么要让她知道?让她知道我们的事?”
他凝视我,然后猝然间,他把他的手压在我的手上,他的手灼热而有力,我惊跳,想抽回我的手,但他紧握住我的手不放。他注视着我,他的眼睛热烈而狂野。
“紫菱,”他哑声说:“只因为我不能不爱你!”
这坦白的供述,这强烈的热情,一下子击溃了我的防线,泪水迅速的涌进了我的眼眶,我想说话,但我已语不成声,我只能低低的、反复的轻唤:
“楚濂,哦,楚濂!”他扑向我,把我的手握得更紧。
“相信我,紫菱,我挣扎过,我尝试过,我努力要忘掉你,我曾下定决心去当绿萍的好丈夫。但是,当我面对她的时候,我想到的是你,当她埋怨我耽误了她的前程的时候,我想到的也是你。面对窗子,我想着你的一帘幽梦,骑着摩托车,我想着你坐在我身后,发丝摩擦着我的面颊的情景!那小树林……哦,紫菱,你还记得那小树林吗?每当假日,我常到那小树林中去一坐数小时,我曾像疯子般狂叫过你的名字,我也曾像傻瓜般坐在那儿偷偷掉泪。哦,紫菱,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我实在不该为了一条腿付出那么高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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