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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帘幽梦(出书版)(21)



楚濂一下子把头从被单里抬了起来,他紧盯着绿萍,那样严肃,那样郑重的说:“你在我心目中永远完美!你是个最精致的水晶艺术品,无论从那一个角度看,都放射着光华。”他停了停,用手抚摸她那披散在枕上的长发。“答应我,绿萍,等你一出院,我们就结婚!”绿萍沉默了,只是用那对大眼睛泪汪汪的看着他。

“好吗?绿萍?”他迫切的问:“答应我!让我来照顾你!让我来爱护你!好吗?绿萍?”

绿萍长长叹息。“我曾经想出国,”她轻声的说:“我曾经想拿硕士、博士,而争取更大的荣誉。但是,现在,我什么梦想都没有了……”她轻声饮泣。“我所有所有的梦想,在这一刻,都只化成了一个;那就是——如何只靠一条腿,去做个好妻子!你的好妻子,楚濂。”楚濂跪在那儿,有好半天,他一句话都不说,只是目不转睛的盯着绿萍。然后,他扑过去,他的头慢慢的俯向她,他的嘴唇接触到了她的。不知何时,泪水已经爬满了我一脸,不知何时,我手里那玫瑰花梗上的刺已刺进我的手指,不知何时,我那身边的门已悄然滑开……我正毫无掩蔽的暴露在门口。

我想退走,我想无声无息的退走。但是,来不及了,我的移动声惊动了他们,楚濂抬起头来,绿萍也转过眼光来,他们同时发现了我。无法再逃避这个场面,无法再装作我什么都没看见,我只能走了进去,脚像踩在一堆堆的棉絮里,那样不能着力,那样虚浮,那样轻飘,我必须努力稳定自己的步伐,像挨了几千年,才挨到绿萍的床边。我把玫瑰花放在床头柜上,俯下身来,我把我那遍是泪痕的脸颊熨贴在绿萍的脸上,在她耳边,轻声耳语了一句:“我没骗你吧?姐姐?”

抬起头来,我直视着楚濂,运用了我最大的忍耐力,我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静,我说:

“欢迎你做我的姐夫,楚濂。”

楚濂的面色如纸,他眼底掠过了一抹痛楚的光芒,这抹痛楚立即传染到我身上,绞痛了我的五脏六腑。我知道无法再逗留下去,否则,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些什么事情来。我重重的一摔头,用衣袖抹去了颊上的泪痕,我很快的说:

“刚好我给你们送了玫瑰花来,我高兴——我是第一个祝福你们的人!”掉转身子,我走出了病房,阖上了那扇门。我立即奔出走廊,冲过候诊室,父亲一下子拦住了我。

“紫菱?”他惊异的喊。“你什么时候来的?”

“爸爸!”我叫着说:“他们刚刚完成了订婚仪式!”

父亲瞪视着我,我挣脱了他,奔出了医院。

11

好几天过去了。晚上,我独自坐在我的卧室内,对着窗上的珠帘,抱着我的吉他,一遍又一遍的弹着我那支“一帘幽梦”。室内好静好静,父亲母亲都在医院里。楚濂三天前就出了院,现在一定也在医院里陪绿萍。整栋房子剩下了我和阿秀,阿秀可能在楼下她自己的屋里。反正,整座房子都笼罩在一片寂静里。

我的吉他声争争琮琮的响着,响一阵,又停一阵,侧着耳朵,我可以听到窗外的风声,簌簌瑟瑟。昨晚下过雨,今晨我到花园里看过,苔青草润,落花遍地。“昨夜雨疏风动,今宵落花成冢,春来春去俱无踪,徒留一帘幽梦!”哦,徒留一帘幽梦!仅仅是“徒留一帘幽梦”而已!我望着珠帘,听着风声,面对着一灯荧然,心中是一片茫然,一片迷惘,一片深深切切的悲愁。啊,什么是人生?什么是命运?是谁在冥冥中主宰着天地万物?把吉他放在桌上,我开始沉思。事实上,我不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因为我脑子里是一片空白。但,我就那样坐着,不知道坐了多久。近来,这种独坐沉思的情况几乎变成了我的日常生活,我能一坐就是一整天,一坐就是一整夜。我已不再哭泣,不再流泪,我只是思想,虽然我什么都想不透。

我坐着,很久很久,直到门铃声突然响了起来。我侧耳倾听,大约是母亲或父亲回来了,我仍然寂坐不动,然后,我听到有脚步声走上楼,再径直走向我的房门口,我站起身子,背靠着书桌,面对着房门。

有人敲门,轻轻的几响。

“进来吧,”我说:“门没有锁。”

门开了,我浑身一震,竟然是楚濂!

他走了进来,把房门在身后阖拢,然后,他靠在门上,一瞬也不瞬的望着我。我僵了,呆了,靠在书桌上,我也一动也不动的看着他。我们相对注视,隔了那么远的一段距离,但是,我们几乎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彼此的心跳。我的眼睛张得很大很大,在心脏的狂跳之下,我知道我一定面无人色。他的眼睛黑而深沉,他的胸腔在剧烈的起伏。他整个人像是胶着在那门上,只是站着,只是望着我。但是,逐渐的,一种深刻的痛楚来到了他的眼睛中,遍布在他的面庞上。当他用这种痛楚的眼光凝视着我时,我觉得颤抖从我的脚下往上爬,迅速的延伸到我的四肢。泪浪一下子就涌进我的眼眶,他整个人都变成了水雾中模糊浮动的影子。

于是,他对我冲了过来,什么话都没有说,他跪了下去,跪在我的脚前,他用手抱住了我的腿,把面颊埋进我的裙褶里。泪水沿着我的面颊,滴落在他那浓厚的黑发上,我抖索着,感到他那温热的泪水,濡湿了我的裙子。

“紫菱,哦,紫菱!”他终于叫了出来。

我用手抱着他的头,一任泪水奔流,我轻声抽噎,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紫菱,”他仍然埋着头,避免看我,用带泪的声音低诉着:“有一个水晶玻璃的艺术品,完整,美丽。我却不小心把它打破了,弄坏了。于是,我只好把它买下来!我只好!这是唯一我能做的事!”他的声音那样凄楚,痛苦,而无助。于是,我也抖索着跪下来了,我用手捧着他的头,让他面对着我,我们相对跪着,泪眼相看,只是无语凝噎。好半天,我吸了吸鼻子,对他慢慢的摇了摇头。“不要解释,楚濂,用不着解释。”

他的眼睛深深的凝视我,然后,他发出一声低喊,对我俯过头来。我迅速的转开头,避开了。

“哦,紫菱!”他受伤的叫着。“你竟避开我了!好像我是一条毒蛇,再也不配沾到你,好像我会弄脏你,会侮辱了你,好像我已经变了一个人,再也不是当日的楚濂!好像……”

“楚濂,”我制止了他,把头转向另一边,我不敢面对他的眼睛。“一切的情况都已经变了,不是吗?”

“情况是已经变了,但是,我的人并没有变,我的心也没有变,你不必像躲避瘟疫一样的躲开我!”他叫着。

“你要我怎样?”我转回头来,正视着他,呼吸急促的鼓动了我的胸腔,我的声音激动而不稳定:“你即将成为我的姐夫,你已经向我的姐姐求了婚,示了爱,现在,你又要求我继续做你的爱人,可能吗?楚濂?难道因为你闯了祸,撞了车,你反而想——”我重重的喊出来:“一箭双雕了?”

他大大的震动了一下,然后,他对我举起手来,恶狠狠的盯着我。我想,他要打我。但是,他的手停在半空中了,他那凶恶的眼光迅速的变得沮丧而悲切,他的手慢慢的垂了下来,无力的垂在身边。他继续凝视我,失望、伤心、无助、和孤苦是清清楚楚的写在他的眼睛里的。他慢慢的垂下了头,然后,他慢慢的站起身来,慢慢的车转身子,他向房门口走去,嘴里喃喃的说:“你是对的,我已经没有资格,没有资格对你说任何话,没有资格爱你,也没有资格被你所爱!你是对的,我应该离开你远远的,最好一生一世都不要见到你,以免——触犯了你!”他站在门口,伸手触着门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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