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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夜宴(第一部)(29)



要穷尽几生几世,才能遇见那样一双眉眼?

上天竟然让她看见了一双和她完全一样的眼睛。

一样冷绝,一样清傲,一样……深邃不肯为人知。

大街上的风突然急了起来,这个冰冷的二月,像宿命带着寂寞的浮光掠影匆匆而来。

“小姐,这是你要的东西……”奶妈将一个小匣子递到她的桌上,嘴唇嚅动着,欲言又止。

“有劳了。”淡淡地谢过,伸手打开来,里面只是薄薄的一本小册和两三张银票。

老妇人忧心忡忡地说道:“老爷生前为了春秋书院费尽家财,所剩下的实在不多。小姐,这个书院不能再办下去了,一直以来都是往里面砸钱,可是如果不办书院,咱们以后可靠什么为生呢?”

“我自有打算,你去把家里的仆人们都叫到这来,我有事宣布。”

老妇人应了一身,转身离去。纪柔荑望着盒内的东西,略一沉吟,摘下了自己的耳环和手镯,一并放入盒内。

她站起来走到书房西侧的墙前,那儿挂着一副泼墨山水画,画面上是淡淡的青山和蒙蒙碧水,几个书生在亭中对弈饮酒,神情很是狂放不羁。虽只寥寥几笔,却栩栩如生,功力非凡。画上另有一行题字:“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字写得龙飞凤舞,笔力直透纸背,呼之欲出。

她凝视着那行字,默念了一遍:“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顿一顿,又道,“你生平最向往这种毫无羁绊的逍遥生活,却一直为书院所累,不得清闲。现在,我要将它彻底结束,不让你在天之灵,还要为书院处处烦心。至于我……你在世时就不曾怎么在意过,那么现在也不必牵挂了。”唇角轻轻一勾,竟是无限感慨。

就在这时,房门被推开,奶妈领着三个人走了进来,“小姐,我把他们都叫来了。”

幽黑深瞳闪烁了一下,表情又复静水无波,纪柔荑转身,目光从那三人的脸上一一看过去,“让奶妈叫你们来,是要告诉你们几件事情。”

一小丫鬟忙道:“小姐但请吩咐。”

“第一件事,我已经将书院连同这宅子一起卖了,所得银两还了父亲生前欠下的债后,就只剩下这么一些,你们拿去分了。从今天起,我恢复你们的自由身,各自投奔前程去吧。”

那三人连同奶妈都大吃一惊,奶妈急声道:“小姐,你把我们叫来,就为说这个?小姐,我不走,我说什么也不离开小姐,你还得人照顾哪!”

丫鬟家丁也纷纷表示要留下,纪柔荑微微皱了下眉,道:“第二件事,新屋主明天一早就来收宅子,所以今天日落前你们必须走。而我,会搬到父亲生前在云蒙山上的那个草庐去,不需要任何人随行照顾。”

“不不不,小姐,那草庐是夏天用来纳凉的,现在这么冷天,可不能住人的啊!你身子这么弱,怎么能去受那个苦?若实在没法子,就带上我吧,起码还多个人照应啊……”

“我的话没有听清楚是吗?我说——不需要任何人随行。”声音徒然变凉,隐隐有些不悦,“奶妈,你还有儿子媳妇在西城那边吧,他们还等着你每月领粮饷回去救济。你跟着我可是没钱拿的,怎么照顾你的家人?这么不切实际的事情还是算了吧。你现在把银子和首饰分给大家,然后各自收拾一下东西离开,天色不早了。我现在要去灵堂拜祭父亲,你们走时不用再来和我告别。”说罢匆匆走出书房,再不看他们一眼。

身后传来压抑的哭声,脚步虽未停,心已在隐隐作痛,纪柔荑不禁捂住了胸口。目中所见,鹅卵石铺就的小径,径旁的修竹,和掩映在竹林中的房舍……这一切,都是父亲生前珍爱如命的东西,而今,却被她如此冷血无情地割舍,莫怪众人私底下说她不孝。

纪柔荑咬紧下唇急走几步,到得灵堂后将门用力关上,“砰”的一声震响后,整个房间沉寂了下来,再听不到仆人们的哭音。

案上的香依旧静静的烧着,烛火昏黄,仿佛与世隔离。

终于……终于只剩下了她一个人了……她一个人。

仿佛从少年时候起,她就是如此孤独的一个人。书院每日书声朗朗,那莘莘学子的乐园,却是她一切寂寞的由来。就那样地被忽视,仿若不存在似的活着,在父亲眼中,书院、学生,永远比她重要。在小时候还会哭闹,会觉得受了委屈,待得年纪越来越大,容颜就越来越冷,神态也越来越淡,见过她的人都说,这姑娘,从骨子里透出了一种凉。

轻轻一笑,恍若叹息。

搬来凳子,踩上去将挽联一幅幅摘下来,再将取暖用的火盆重新点燃,把那些挽联一幅幅地放入火中,火光跳跃,映得她的眼睛漆黑如玉。时间就在这种安静的毁灭中慢慢流逝,其间听见门外有脚步声在踱来踱去,但最终没有进来,再然后脚步声就远去了,不复可闻。

他们都走了吗?应该都走了吧?多好,就这样散了,干干净净。

纪柔荑起身,将手伸向供案上的牌位,她的指尖起了一阵轻颤,显得很是犹豫不决。在半空中僵持了许久,终于长叹一声,将牌位拿了下来。

“羞辱师兄、变卖祖宅、关闭书院、遣散家仆……这种种,反正已经是够不孝了,又何差再添这一桩?”语止,将牌位丢入火盆中。火光陡然旺起,一阵掌声从身后传了过来。纪柔荑整个人不由得僵了一僵。

“千古以来,敢烧掉自己父亲牌位的人,只怕也就姑娘一个了。”那声音清润优雅,像午夜的箫声一样悠远。

纪柔荑扭头,眼睛再次被刺痛。灵堂的门开着,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门外,此时正是黄昏时分,落日的最后一丝余辉袭笼大地,给他周身都镀上了一层金边。她明明可以很清楚地看见那个人的头发、衣服和鞋子,然而却看不清他的容颜。那张在冠玉白袍烘托中的脸,如同黑夜。夜本无形,亦无边界,只有那目光炯炯而来,灿烂如星。

原来是他……

那个马车里有一双和她一样寂寞的眼睛的人。

原来这双眼睛,也不是永远都那么静邃深幽的,此时此刻,它看上去充满了信念,像在表达它的主人有备而来。

纪柔荑双眉轻扬,表情安然是永远的保护伞,“一块木头而已,有何烧不得的?”

“那上面寄托着令尊的神灵。”

“我父亲不活在木头上。”纪柔荑沉默了一下,才又道,“他活在我心里。”

“姑娘的心太隐晦,令尊可能住得不会很愉快,还是让他活在木头上吧。”似乎只是那么随意地轻轻挥袖,烧了一半的牌位便自火盆中跳了出来,重新飞回到原来的案桌之上,牌位四角都已烧焦,但上面的名字却依旧清晰——“先父纪重恩之位”。

“你——”无可抑制的愕然,以及,震撼。这个人究竟是谁,为什么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她面前?处处显露着与众不同的清贵和高深莫测。

来人走到案桌前,径自取起桌上的香点了,朝着灵位拜了三拜。纪柔荑愣愣地看着他做这些事,两人距离如此之近,她却觉得自己依旧看不清眼前这个男人的脸。

“你是谁?”潜意识里仿佛已有答案,那答案令她不安,隐隐预兆着不祥。

薄薄双唇动了一动,一个名字又清又淡地飘逸出来:“风寄晚。”

浑身如遇雷击,在京城众多的流言蜚语中,这个名字是一个黑色的传奇。和糰的私生子?十七皇子永瞞的至交好友?风头强劲一时的素衣名士?以及那个已经蕴涵了太多风流的称呼——

“鹤公子?”这个称呼被喊出来的同时,宿命就已展开了最最致命的一道诱惑。纪柔荑预知到自己已经逃脱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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