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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盈儿说你回家看看,护卫和丫鬟一个都没带,我见时候不早有些担心。”沉沉的嗓音,给人以坚定的安心感。
云颜心微动,与他那双漆黑深沉的星眸相望,随即不自在地扭首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她环视四周,确定一切不是梦中的依稀幻影。
“要大人烦心了,其实随便吩咐哪个侍从捎个口信便可,您不必亲自走一趟。”
两人并肩沿街朝谢府的方向走,她轻声细语,恐惊了银华月夜的静谧。
没有立时回答,片刻后谢君恩才平淡地道:“昨日回府,直到今天都未能和先生单独说话。先生还记得我离府之前,你我之间所立的约定吗?”
不经意地笑着,她看他。
“我以为大人不是贪杯之人,原也只是个小约定,大人公务繁忙忘记了理当是平常事。”
“约定即约定。”铁铮铮不容丝毫余地的语气,正合他一板一眼的性格。
“大人说得是,您看今晚月色不错,不如我就趁此机会还了早些欠的酒债。”
“悉听尊便。”
“大人,小女子有句话不知当不当问?”
“有关此次我带回府的艳红姑娘吧?”就如他事先所料,艳红一进府,府里上上下下、老老少少都在议论。最令人头疼的是谢盈,晚间搂着他的脖子便胡言乱语。一个劲地追问他带艳红回府,是否是因想娶艳红为妾。
“差不多吧,我只想知道大人带一名风尘女子回府的用意何在?”
“先生怎看出她是风尘女子?”他的表露稍稍惊异。
“眼角的沧桑,眼中游移不定的风情,一抬足一举手时无意流露的媚意,言谈之中的轻浮……不瞒大人,我年少轻狂时曾女扮男装跟随一班纨绔子弟进过八大胡同。所以,凡是此中女子,我一见即知。”
不得不再次细细打量眼中做出惊世骇俗之事的女子,谢君恩心里五味杂陈。
“大人还敢将令千金托于我门下吗?”她挑衅似的问一句。
“啊,只要你不带她进八大胡同。”抿紧的唇,认真的眼神,丝毫听不出半点玩笑的意味。
“大人准备如何安置艳红呢?”
“府里缺个管事的女人,让她当李管家的下手未尝不可。”
“原来如此。”她唇角含笑,语意不明。
同望明月当空,两人各怀心思,古街漫长,结伴同行也不过半个时辰。奇特的是,两人不约而同地选择走谢府的偏门……
“我先进厨房做两个下酒菜,大人您在水榭等我可好?”
“我贪云先生水酒一杯,没想到会如此麻烦先生。”他唯有歉意地苦笑,“先生以后不必多礼称我为大人,就直呼我君恩便可。”
“于礼不合吧?”不似他为人的个性,她一时不便答应,毕竟她仅仅是他请的教书先生。
“云先生不像是那种拘泥于礼教的人。”
两人不由相视而笑,云颜道:“那您也不必整日间称我‘先生’,就唤我云颜。”
“自然,那我先至水榭处等你。”
厨房内烛火映出下厨人窈窕的影,传出锅碗瓢盆的嘈杂声,谢君恩一时未挪步,有些痴迷。
儿时的江南夜凉如水,阵雨后夹有湿意的风吹过园里微微倾倒的篱笆。邻家养的大黑猫悄无声息地轻跃上仍亮着灯火的厨房木梁。屋内灶旁生火的女子,以丝巾轻擦额头的汗珠,文静秀气的眼眉间透露家道中落的悲伤。
风动,影动,烛火动。
清秀美丽的五官过早的浮上了憔悴和沧桑,全因苦苦的思念、期盼和寂寞。
“君恩,趁天凉快,等娘烧了水,你就洗个澡。”不复当年黄莺轻啼般的婉转嗓音,她只是夜夜哭哑嗓子的活寡妇。
又或趁夜深无法入眠,她熬了绿豆莲心汤放入园里的井水中冰镇……夜复一夜,直到他弱冠之年参加乡试前的那夜,才无处寻觅每晚她伴随厨房烛灯的身影。
……
彷徨啊,在怨恨那男人负了自己的娘亲时,自己也负了已逝的妻。而多年后的此时此刻,他又为何情不自禁地欲接近云颜呢?
无从解!
月西沉,暗色湖光映有楼阁灯影,万籁俱静,但闻得一记几欲无声的叹息。端上桌的白瓷大圆盘内拼装着色香味俱全的五味下酒菜,启了封的酒坛边放着一把银壶,两只晶莹玉杯。干燥的夜风吹散弥漫开的陈酒芬芳,酒未入喉,已有三分醉梦的愁滋味。
“厨房的灶火已熄,我见还有些猪肉、鸡肉等剩菜,便做了这个五味小拼盘,您试试味道如何。”云颜先为谢君恩斟上一杯“竹叶青”,笑道。
灯火摇曳,红汁、白肉、青蔬、黄素、焦鱼,色泽相宜。夹一块碧绿的姜汁刀豆入口,脆嫩的口感有鸡汤的鲜味,外带些微的醋酸。
“云先生……噢,云颜,这姜汁刀豆味道正好,平日府里的厨子做得不是偏咸就是偏酸。”
“也就这姜汁刀豆是我用晚餐时剩余的刀豆,重新用鸡汤、米醋、姜汁、香麻油调制的。其他四样小菜皆未经我手调制,全用现成的。平日间不见您对饭菜有任何只字片语的评论,没料到私底下还是有好恶的。”
“又不是盈儿那般年纪的孩童,怎好意思为一筷姜汁刀豆横眉竖眼。”以往严肃的神情有所缓和。
云颜啜一口“竹叶青”,笑眼相望。
“只是好恶,为何说不得?若您真的觉得我的手艺不错,等改日您有闲,我下厨烧几个您喜欢的小菜,如何?”
“我倒是口福不小,先要了你的酒,现在又有机会见识你的厨艺。看来,月底除了给你教书的银子,还要再加厨子、酿酒的工钱。”
“有得赚总是好的,您不这么想吗?俗话说‘千里做官,只为吃穿’。您当真是为国为天下走上仕途的?”三杯酒入肚,她话语间显出讥嘲的真性情。
“为国为天下?”四分酒意,他挑了挑眉流露出不屑,“为谁的国,为谁的天下?只为一君。黎民百姓,天下苍生,他要其生便生,要其亡便亡,说什么‘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然滴水汇聚成海,岂不又要一个沧海桑田的变化?人生几何,能经得几个沧海桑田?我不过是途经庙堂之门的酸书生,终究荣华富贵一场空,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自也不求留个生前生后名。”
不料官居左副都御使的人酒后吐真言,说出此番与其行为个性南辕北辙的话,云颜吃惊不小,一时竟无法找到合适的言辞。
“那能寂寞芳菲节,欲话生平。夜已三更,一阙悲歌泪暗零。须知秋叶春华促,点鬓星星。遇酒须倾,莫问千秋万岁名。”
纳兰性德的词原就过于缠绵悲伤,由谢君恩低沉沙哑的嗓音念来,愈发叫人心酸难受。眉宇间藏着的深愁全郁结成一吐为快的污物,似醉非醉,似醒非醒,也只有念词者自己清楚此间的深意。
“君恩……”她不忍地轻唤一声,唤回他略略涣散的神志。
“有点好笑,都一把年纪了,却要学少年风流的轻狂。”眼角沁泪,他用衣袖试去,自嘲地笑着。
“心事太重,您何苦……”她低叹一声,举杯,“我敬您一杯,哪怕是举杯浇愁也好,您若今夜醉一场,想来也是一种解脱。”
“醉一场也是一种解脱,说得好!干!”
一口饮尽的不是醇香的好酒,而是满肚无处可诉的辛酸、悔恨和悲伤。他以只筷轻敲酒杯,和着节奏沉声吟唱起另一首纳兰性德的词。
“蜀弦秦柱不关情,尽日掩云屏。已惜轻翎退粉,更嫌弱絮为萍。东风多事,余寒吹散,烘暖徵酲。看尽一帘红雨,为谁亲系花铃。”
不劝阻,她呆呆地握着酒杯,感怀词里的意境,不由也起一阵伤悲惆怅。深夜拂过湖面的风透着湖水的湿凉,惨淡的月也显出微微泛白的冷,偏他们各自的孤寂比这两者更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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