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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你就不用担心了,”顾里冷冷地说,“他以前住哪家医院,我可知道。他主治医生是谁我都知道。DNA资料真心要找,绝对能找到。”
“那也不行。就算你真的找到了他以前的DNA资料,林萧也帮你拿到了现在名叫‘陆烧’的人的DNA……”
“我拿不到!”我扯着头发尖叫。
“你别插嘴!”Neil转过头来吼我,他明显有点急了,“就算林萧帮你拿到了,也没有用。你根本不知道《M.E》这家明显有海外资本和国际背景的公司,它的注册原始资料以及它的公司章程条例里面到底适用的是哪国的法律。如果管辖地是国外,那么在很多国家的法律里面,蓄意非法获取被告的DNA,都是不能作为证据的。就算《M.E》法律纠纷的管辖地是在中国,适用于国内的法律,但对方明显已经换了身份换了国籍,随时都可以人间蒸发,消失得让你把上海挖穿一个大窟窿直接通到美国去,你都有可能找不到他。而一旦牵扯到引渡条款,就更加麻烦,没有律师愿意打这种官司。这几乎就是一场没有休止的诉讼。”
“那怎么办?!要么我明天就去把所有的股权拱手送人,再把我的房子衣服包包,全部卖了还债?”顾里猛地站起来,几乎贴着Neil的鼻子吼,“难道就没有任何办法么?”
“Lily,你还不明白么,”Neil的声音突然温柔下来,仿佛在水里煮了很久的一把沙子,湿湿的,涩涩的,“这是对方从第一步开始,就精心布下的一盘大棋,你下不赢的。”
顾里终于掉下了她的眼泪。
我以为她不会哭的。
我以为脆弱、悲伤、放弃、沮丧、绝望、自卑、投降……我认为所有这些词语,都应该是和她没关系的。她甚至应该是作为这些词语的反义词而金光闪闪地活在这个世界的。她就应该永远站在河的对岸,冲着这边失败者的世界发出肆无忌惮的嘲笑。
我仅仅作为她巨大树荫下的小小松鼠,我也认为任何风雪也不可能落到我蓬松的尾毛上。
然而此刻,她却蹲下来把脸埋在了膝盖心里,她的手上还握着那个盛满酒的水晶杯,她的手微微地颤抖着,仿佛一个因战败而耻辱的将军,不甘心地继续握着手里惟剩的铁剑。
我的脚在发抖,但是我坚持着走过去,我走到她的身边,把手放在她的头顶上。她光滑的头发仿佛一把冰凉的水。
她突然打开我的手,然后站起来,快步走到她爸爸的坟墓面前,把手里的葡萄酒杯用力地摔在了墓碑上。
洁白的大理石面上,葡萄酒染脏了顾延盛的遗像,那些红色的液体一股股地流下来,仿佛殷红的血迹,又像是顾延盛带血的眼泪。他的目光里盈满了可耻的慈悲,和怜悯的心痛。
顾里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朝身后走去。
我冲过去抱住她,我像是抱紧了一座巨大的影子,我像是抱紧了一个叫做恐惧的怪物,我像是抱紧了悲伤本身。我滚烫的脸颊紧贴着她温暖的大衣后背,眼泪一滴滴地往她的羊绒面料里面渗。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因为面前的顾里已经不平静得让我害怕了,我说:“顾里,你别急,我去帮你弄崇光的头发,还有别的什么事儿,只要你开口。你说,我一定去做。你这是要去哪儿啊,你先和我们一起回家好吗?你不要吓我啊……”
我他妈的还是可耻地哭了起来,一边说一边哽咽,像一个酒足饭饱不断打嗝的胖子:“顾里,一切都会好的。你看,我们都这么倒霉了,什么坏事儿都遇到过了,还能怎么着呢?苦尽甘来啊,否极泰来啊,好多这样的词儿。老天爷没那么坏的,他让你受了苦,就一定会让你再喝一碗甜的……你先别走啊!”她在我胳膊里沉默地挣扎着,我害怕急了,觉得喉咙被掐得死死的,巨大的悲痛仿佛一把铁锤在我的头顶不断地凿我,每一闷锤,都让我快要憋过去一样伤心。我的哭声听起来像一把生锈的剪刀在剪一块铜片,嘎吱嘎吱的。
顾里的力气真大啊,她那么轻而易举地就挣脱了我的胳膊。她转过身来,看着哭花了一脸的我,她那双大眼睛,此刻像长了一圈红疹子,她把眼泪稳了稳,然后对我沙着声音说:“你以为这就是最坏的了吗?”
“一定是的,一定是。之后都会好起来的,你别急啊顾里。”我索性在地上坐下来,地面的石板很凉,带着夜的潮气。我觉得自己快虚脱了。
“还有更坏的,”顾里突然冲我笑了,她的笑容在泪水里看起来格外地美,那一刻我甚至觉得她比南湘还要美。她的泪水像装点在她眼角的钻石,她激动的脸像涂了胭脂又红又鲜艳,“我得了癌症。”
我愣了两秒,站起来把手里刚刚一直捏着的纸巾朝她扔过去,我有点被她逗笑了:“操你妈,别乱说。”
“我没有乱说。”顾里一把把自己头上的假发扯了下来。她前额的头发稀稀拉拉的,看起来像头发没有长齐的婴儿。
我站在原地,什么反应都没了。
视觉和触觉都没了。我孤零零地站在一团巨大而冰冷的黑暗里。
直到我被身后Neil撕心裂肺的哭声惊醒。
CHAPTER 15
我们回去的路上,车子刚刚开上高架,迎面一轮红日跃到挡风玻璃上,像一个红月亮般软软地挂着。无数高矮交错的楼宇组成的天际线勾勒在一圈暗红色的光芒里。天空残留着迷蒙的雾气与秋日的霜尘,世界像被装进了毛玻璃盒,看起来毛茸茸黏糊糊的,有一种可怜兮兮的感觉。
Neil开车,不时沉默地打着方向盘。我从车子的后视镜里,看见他通红的双眼,他令女孩子都会忌妒的纤长浓密的睫毛,此刻湿漉漉地簇拥着他迷人的眸子,看起来像被露水打湿的金色芦苇。他的嘴角紧紧地闭着,从他明显突起的咬肌线条,可以看得出他在用力地咬着牙,仿佛一个愤怒的人正在竭力地控制着自己不要爆发。他不时地轰着油门,似乎用这个在发泄。
我知道他并不是在发泄他的愤怒,他是在发泄他的恐惧。从公墓出来一路上,他都在哭。
他和此刻挂在挡风玻璃外面的那轮毛茸茸的红日一样,看起来都是可怜兮兮的。
我从后视镜里看了看自己,我比Neil还要糟糕。蓬头垢面,眼红如杏,嘴角齿间残留的红酒颜色让我看起来像刚刚吃完人还没来得及擦嘴的妖怪。
而我身边的顾里,已经从包里掏出粉饼盒,对着小镜子把自己焕然一新了。当然,她也早就重新戴好了她头上的假发,此刻她的头又变成了一颗光滑水润的板栗。
我看着她的假发,悲从中来。我的胸腔又开始大开大合,整个人立刻变成了一个风箱,呜呜地响。
“行了行了,你们两个有点出息好吗?我这还没死呢,”顾里啪地合上粉饼盒,丢进包里,冲我和Neil数落道,“我要真两腿儿一蹬,你们是不是准备去东方明珠下面搭一个台子哭上三天三夜啊。我不得不警告你们,小心城管。他们一棒子就能把你打回原形。而且我不是已经说了么,医生说我发现得早,及早放化疗,然后手术,治愈率非常高。而且放疗和化疗期间掉了的头发还能再长回来,我的毛囊还在,只是头发掉落了而已。你以为我是毛华军啊,他那头皮,苍蝇都不敢在上面停脚怕摔成骨折,他那脑袋跟打了蜡似的,踩上去直接打滑。”毛华军是顾里之前的系主任,顾里对他的定义是“从眉毛以上的部分来看,长得特别像陈佩斯”。
一路上,我和Neil都哭哭啼啼的,像两个弱女子,而顾里面如生铁,口含精钢,整个人格外峥嵘,一点也看不出来是个癌症患者。
借着此时此刻的悲壮氛围,顾里终于松口告诉了我,为什么那天早上她会和卫海睡在了一起。她自编自导自演了一部高水准的大戏,冲突明显、矛盾激烈、角色鲜明、高潮迭起,完全可以冲击“金鸡百花奖”从导演到演员到编剧的各大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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