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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母亲笑了。
子盈说:“从前,人人都爱慕香港。”
“是,我记得那段日子,那时,万里长城与江南的风景都还是课本内容,香港的魅力另其他地区华人正襟危坐看完一出又一出的粤语电视剧学广东话,天星码头渡轮曾是一个名胜点,连东洋人都为九龙城寨著迷。”
幸亏有客人上门来打牌,奇是奇在有两个是英国人,看样子是中国通,立刻用普通话攀谈起来。
子盈怕交际,马上告辞。
她把脚踏车推到公园去,兜了一个圈子,天下起毛毛雨来。
肚子饿,她转入唐人街,看到一间叫顺记的粥店,走进去叫一碗滑鸡粥。
掌柜的是一名浓眉大眼的年轻人,他摩拳擦掌,笑著问:“手势如何?”
子盈据实答:“我在国泰飞机上吃过更好的鸡粥。”
“唷。”他搔头。
“你不是粤人,又如何会做港式粥粉?”
“给你看出来了,我原籍天津,可是,客人都爱吃粤菜。”
“来了多久?天津在东北三省吧。”
“我在香港出生,现在IC读书,我从未去过天津。”
子盈一听,哈哈大笑起来。
“这次毕业,真得回去看看了。”
“请结账。”
“不,这次请你。”
子盈仍然摸出纸币放下离去。
雨渐渐急了。
分居五湖四海的华人要是全体回去,那可真壮观。
子盈开始收拾行李。
她不打算搬什么回家,所有留学生应用的东西,都叫同学来取,先到先得。
比她低班的同学都羡慕,“程子盈,你真幸运,这就可以走了。”
“第一件事打算做什么?”
“当然是找个地方晒太阳。”
“子盈家富有,不忙找工作。”
“千万别往北美,那里房屋经纪抽佣比建筑师高。”
“你真市侩。”
子盈咳嗽一声。
大家笑,“听子盈训话。”
子盈有点尴尬,“不说了。”
她本来想讲:一个学生念某一科,是因为真正有兴趣,而不是因哪科吃香,容易赚钱。
她知道她口气像孔融让梨,故此噤声。
“子盈最古肃。”
“咦,这条丝绒裙子也送人吗?”
“我要。”
“不,我先看见,这四号不适合你。”
“子盈,你怎么会有这样的裙子?招牌还挂著未除,没穿过呢。”
子盈不出声,这正是张小乔送的那一条。
寒窗六载,这么快就过去了,可见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复回。
子盈有点感触。
同学们取走了电毯子、咖啡壶、香皂、音响设备,一下子像蝗虫飞过稻田,公寓空空如也。
他们欢送子盈,唱友谊万岁。
“子盈在这六年来从未约会。”
“谁说的,她有密友也不会说出来。”
“子盈,讲来听听。”
子盈终于离开了那灰暗的都会。
一贯只得手提行李,她回到了家。
过海关时她不发觉有任何异样,这还是她第一次用新飞机场。
美国学习电台选本世纪十大建设,英法海底隧道只排第四,香港新飞机场排第二,他们赞美:“这项建设是夷平了一个小岛填海得来,,工程伟大美观实用,无与伦比。”
一出海关便有两帮人迎上来接飞机。
“大小姐!”
“子盈,这边。”
父母各派了人来。
子盈当然跟母亲那一边,同父亲的司机说:“我换了衣服就来。”
那司机哭丧著脸说:“先生说接不到小姐不准回去。”
“那么,你在楼下等三十分钟。”
“好,好。”司机如释重负。
她怎么会变得这样受欢迎,子盈不明所以然。
回到家,与母亲紧紧拥抱。
“这次不要再走了。”
“是,是。”
“现在才告诉你,其实想开些,人生匆匆数十年,那么辛苦干什么,将来还不是戴这几件首饰,住这间屋子,妈妈一早已替你准备好。”
子盈笑,“妈妈不怕子函吃醋?”
“子函又不同,男人要自力更生。”
“女子也要自强。”
“所以才叫你读书。”
“妈妈我出去一趟,我到海边去看红旗。”
“梳洗后吃了点心再去。”
拉开衣柜,全是深色服饰,子盈知道已经回到家里。
她一手取过菜肉馒头,带著白菊花茶下楼招待司机。
“大小姐真客气。”
那司机感激不尽,他正肚饿,老实不客气地吃起来。
子盈见过他多次,因问:“你是哪里人?”
问得像黄河大合唱里的歌词:张老三,我问你,你的家乡在哪里?
每次听到这几句歌词,子盈就深深感动。
谁知司机偏偏就这么回答:“我的家,在山西,过海还有三百里。”
啊。
司机先把她载到海边大楼,子盈凝视红旗良久,才嘱咐司机往父亲家驶去。
父亲一直耐心等她。
“子盈,几时来我处报到?”
子盈笑,“先睡醒再说。”
“可又见过舅舅?”呵,这才是正经话。
“尚未。”
父亲搓著手,“他上台后我也没见过。”
子盈发觉父亲案头上放著黄澄澄金饰物,是一串自大至小的金元宝,一套七只。像古装片里的道具。
“这是什么?”子盈大奇。
“贺礼,祝我发财昌隆。”
“从未见过这么多金子。”
“从前都会洋化,此刻渐渐回复中华礼节。”
子盈顺手取起一只玩,坠手,怕有好几两重。
身后有一个人说:“子盈来了。”
子盈转过头去。
只听得父亲说:“子盈,这是我新来的助理高戈。”
呵,这便是黑龙女,名字好别致。
子盈与她彼此打量。
一个是地位永远不变的长公主,另一个是新欢。
子盈自幼在南方长大,所认识的女性包括母亲在内都是小圆脸,很少见长方面孔。
这高戈长脸,短发,宽肩膀,高大身型像科幻电影里的女战士,不过此刻她穿著套装,神气硬朗。
高戈很坦白,把她对子盈的观感直接说出来:“真斯文秀丽,好家教,一点没有骄矜的样子。”
子盈不出声。
她父亲说:“今晚在中银大厦顶楼有一个宴会,你也来吧,我介绍长辈给你认识。”
“我不喜应酬。”
“子盈,生活中免不过应酬,出来几次就会习惯,听说你舅舅也会出现。”
这才是主要原因吧。
她站起来告辞。
父亲有电话,高戈送她出门。
身边的女人也得配合时代需要。
子盈闲闲地问:“你会唱大海航行吗?”
高戈纳罕,“那自然。”
“兰花花与洪湖水呢?”
“会唱,你呢?”
“我也会,”子盈说:“不过歌词不得全套。”
“我影印了送上来。”
“谢谢你,练熟了有用,免得大家唱起歌来,只我一个人不会,出丑。”
“子盈你想得真周到。”
司机把车开过来,那高戈的脸一沉,吩咐下人:“送大小姐回家,好好开稳车。”
一派女当家的样子。
司机说:“大小姐,我专门负责你的接送,今晚七时,我送你到中银大厦,这是我传呼号码。”
子盈点点头。
回到家,阿娥送上冰凉绿豆汤,子盈哗一声,端起就喝个碗脚朝天,“在添一碗。”
阿娥欢喜,连忙去盛。
她母亲出来,“见过父亲了?”
子盈点点头。
什么都瞒不过母亲,这样聪敏的女子扮糊涂,沉醉打牌,有点竹林七贤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