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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紫荆(2)



她做功课至深夜,电脑荧幕上那一点光映到她瞳孔里去,她端庄秀丽的脸似玉像般凝重,那样专注,当然直升。

子盈浓厚乌发仍用黑色夹子,灰白蓝是她喜欢的颜色,暑假她申请到建筑公司做学徒,那身打扮叫人诧异,与她一起录取的有个叫王薇薇的女生,上班穿白色雪纺打褶裙。

薇薇问她:“你也是上海人?几时来的?”

子盈据实答;“我是美籍华人,在罗省出生,在香港长大,我只会几句沪语。”

“说来听听。”

“蟹粉豆腐,蒸花卷,还有,玫瑰玫瑰我爱你。”

薇薇笑得打跌。

子盈意外,“说错了吗?”

“毕了业回香港?”

子盈点头,“家父叫我回去。”

“那你得好好学普通话及上海话。”

“是吗?请指教。”

穿雪纺的薇薇比子盈机灵,“英国人要撤退了,以前一切势必为新人新事取代,传两位角逐首长的先生,都是上海人,光会菜名歌名,那是行不通的。”

  子盈好奇,“你怎么知道这些消息?”

薇薇洋洋得意,“家父认识有关人士,得到蛛丝马迹。”

子盈抬头说:“很有道理。”

第二天她就报名读普通话。

子盈发觉原来有很多选择,她决定学繁体字加国际音标,同下苦功,一架小小录音机压在枕头底,睡前听,因为年轻,半年就琅琅上口,不过,语气有点生硬,像外国汉家说中文。

她很多疑问,到处请教人。

“瀑布的瀑怎样读?穴道的穴如何发音?”

上了手又去学沪语,一位上海来的女教师专心教她。

“五十年代,说‘叫关好吃’,到了七十年代,专为‘老好吃’,今日,年轻人喜说‘瞎好吃’,方言本是俚语,同英文中cool, aweson(原文)一样,并非真的老,或是瞎,凉或是惊人,只是一种形容词。”

子盈叹道:“Cool!”

老师笑了。

一年下来,她两种发言都说的很流利。

去到人挤的地方,她会说:“啊,瞎轧。”

子函看著妹妹:“你打算回去帮爸爸?”

他说得一口地道美国英语,同子盈的牛津口音大异其趣。

子盈问:“你呢?”

“回去,要受管。”

“我挂念妈妈,以及家中两宝,特别是阿娥那手菜。”

子函拉起妹妹辫子,“你仍无男友?”

子盈摇头。

“约过会没有?”

子盈又摇头。

“心理与身理上都没有需要?”

子盈有些遗憾,她再一次摇头。

子函羡慕地说:“你真幸运,没有烦恼。”

子盈看著他,“是妈妈叫你来打探这些吧。”

“是,有无男生对你有兴趣?”

“一个也无。”

“妈妈有点担心。”

子盈真想即时扑到母亲怀中,她感喟说:“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子函忽然问:“妈妈可有男朋友?”

“我从未见过。”

“妈真了不起,在她口中,全无怨言。”

“是,年纪越大越觉得她克制、忍耐、大量、得体,学得她一成已经够用。”

“这样忍让,她内心一定辛苦。”

“但是,总不露出来。”

复活节有一个星期假,子盈突然在家中出现。

新上任的菲律宾佣人不认得她,不愿开门。

阿娥一看,惊喜交集,“子盈,你回来了。”

他们家规矩,从不叫少爷小姐,王女士说过,“连荣国府里仆人都只直呼宝玉,小孩才快高长大。”

一打开门,子盈发觉阿娥鬓脚全白,心里一震,拉著她手一路叫妈妈。

一进门听见细细碎碎搓麻将声,心里已经定一半。

再看见妈妈一头黑发,打扮时髦,在家也戴著金珠镶鉆耳环,不禁放心。

王女士一见子盈,牌也不搓了,一手推开。子盈索性报紧妈妈。

王女士疑惑,“你毕业了吗?不是还有一年吗?”

其中一位阿姨笑说:“子盈真可爱。”

“子盈,这是大姆妈。”

大姆妈,即是大姨妈。

子盈招呼过。

只听得母亲又介绍:“林家姆妈,陆家姆妈。”

在沪人口中,女长辈全尊称妈妈没错。

接著,林陆两位告辞,只剩下表姨妈。

阿娥替她们换过新泡的龙井茶。

子盈知道她们有话要说,退出去梳洗。

淋完浴擦著头发经过麻将房无意听见她们对话。

母亲说:“他是想在接交仪式当晚得到一张帖子。”

姨妈意外:“你还替他说项?”

母亲不出声。

“式笺,你脾气也太好了。”

“他烦过我好几次。”

“叫他死开点。”

王式笺忽然笑了。

她表姐奇问:“笑什么?”

“笑上海话尖刻,试想想,叫人家死也要死的远一点。”

“对付程伯棠这种人,刚刚好。没问题,就给他一张帖子,叫他坐第一排,若不,仿佛我们王家连这点能耐都没有似。”

“近日来,很多人对王家都表示极大敬畏吧。”

“是,被你猜到了。”

“好些平时不太见得到的太太,忽然都来电推举我做她们什么什么的会长,真稀奇。”

“广东人叫这做跟红顶白。”

“未必是性尧哥选上。”

  表姨妈笑:“子盈怎么忽然回家来?”

“她还真似小孩,率性而为。”

“仍然小嘛。”

“不小了,她只爱吃和睡,单纯之极,并无七情六欲。”

“是唯一像少女的少女,”姨妈这样称赞,“别人十七八岁,已成妖精。”

子盈听到这里,笑笑,回房休息,阿娥捧来生煎馒头,她一口气吃下十个,然后倒在床上入睡。

妈妈形容得她在正确没有。

只是,一个人的喜怒哀乐有何必暴露出来,她要向妈妈学习。

本来预备吃吃睡睡,几天后回学校考毕业试,见一见母亲。偿了心愿。

但是生活中总有意外。

父亲叫她出去见面。

子盈应邀到柏棠建筑公司,只见规模不小,三四十名员工忙碌工作。

程氏迎出来,“子盈,毕业后你就是我伙伴。”

他办公桌上放著新程太太电脑处理过的照片,她有一张亮丽的瓜子腮(脸?),以及一男一女两个七八岁的小孩。

这就是她父亲的新家庭。

同样是一妻及一子一女,他觉得这一家好一点,于是遗弃了另外一个家,造成无可弥补的创伤。

这是一个奇人。

“子盈,我想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子盈立刻客套地婉辞:“我暂时不要男朋友。”

“不不不,”他哈哈笑,“我介绍我太太张小乔见你。”

会客室门一推开,一个精妆(靓妆?)女子推门进来。

啊,是照片里的人。

她染一绺进发,穿小腰身碧绿色金纽扣套装,同色高跟鞋手袋,大鉆戒,祖母绿耳环。

子盈微微笑,春意盎然,很好呀。

她热情地走过来,握著子盈的手,行西洋礼节,碰了碰她的脸颊,揩了子盈一面孔香粉。

“子盈,总算见到你了。”像是壮志得酬的语气。

程伯棠笑不拢嘴。“一家人,一家人。”

子盈沉著的遗传这时显露无疑,她的肉身得体、礼貌、大方地坐著应酬客套,灵魂却在一边发誓,不会再踏进父亲的办公室一步。

她不要做他的一家人。

大约二十分钟之后,子盈站起来告辞。

新程太太挽留她吃饭,子盈婉拒。

就在这个时候,门一开,两个粉妆玉琢的孩子走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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