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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零一妙方(11)



隽芝用力拍着他肩膀。

这个时候,不得不庆幸三个都是男孩,倒底刚强些,坚轫些,且粗枝大叶,毋须大人花太多唇舌来安抚他们,噫,重男轻女,不是没有理由的。

许同传宗接代,承继香灯一点关系也没有,男孩子的确比女孩容易带,隽芝蓦然想起她新作绘图中所幽默地为难的主角全是一个个小男孩,下意识隽芝不舍得罪注定会比较吃苦的女孩儿。

她长叹一声。

祝家三兄弟并不知道阿姨的思潮已经飞到与他们无关的境界去,只道她还为他们担忧。

老大讨好她说:“阿姨,我们可以把整套任天堂借给你。”

隽芝只是摇头。

她决定每天中午去陪大姐一个半个小时。

翠芝不那么方便,她上下班时间是死的,任大学安排,不得有异议,隽芝却是个自由工作者,至多辛苦些挑灯夜战,要走仍然走得开。

彼芝心情表面平和,有时还能讲俏皮话,像“以前早上三几只闹钟此起彼落,没有一觉好睡,现在可脱难了”。

当然语气是寂寥空洞的。

隽芝已经非常佩服地,第一,被芝一句多余话都没有,第二,她对那第三者一点兴趣也无,她完全明白毛病出在什么地方。

“第四名了,希望是男是女?”隽芝闪开问。

“暧,你怎么会猜到她的名字?”筱芝露出一丝笑。

隽芝更惊喜,“如果是女孩,叫她希望?”

“是呀。”

“端的是个好名字,三个哥哥想必喜欢。”

“是,他们已经很懂事。”

“如果是男孩子呢?”

“管它呢,”筱芝又笑,“龙、虎、豹,随便叫什么都行,你见过郁郁不乐的男人,你见过娶不到老婆的男人没有,越是蹩脚男人,越要瞧不起女性,越是落后的国家,女性越没有地位,已是不易的真理,男人容易做呀。”

这已是筱芝至大的牢骚。

隽芝能陪她的时间也并非充裕。

“别担心,怀孕我已是驾轻就熟。”

那天晚上易沛充接隽芝去兜风。

隽芝扣上安全带,以往看到自己细瘦的腰部,便庆幸自己无牵无挂,是个自由身,一套典雅钟爱的套装,可以穿上三五载,因为身段恒久不变,今日,感觉比较矛盾特殊异样。

在这样艰难时刻,筱芝仍有心情替婴儿命名希望,可见她不以为苦,隽芝没有付出,则毫无收获,母子亲情感受将会是一片空白。

“……才不肯结婚的吧。”

隽芝转过头来问沛充:“什么,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沛充见她心事重重,便答:“没什么,听不见算了。”

隽芝还是猜到他问的是什么,“是,家中姐妹多,虽然环境小康,已算幸福,仍然深惑女子一生付出多,报酬少,所以感触良多。”

经济情形如果略差,更加不堪设想。

“我看了今期银河杂志上你的专栏。”

“你认为如何?”

“把婴儿形容成吸血鬼?”沛充轻微责备。

“我亲耳听见医生说胚胎似寄生虫,岂非更糟。”

“太过份了,你肯定会接到投诉。”

隽芝只是笑。

“整本杂志几乎都集中在有关婴儿题材上。”

因为热门。

廿年前人人谈的是同居是否可行,再早十年是妇女应否有个人事业,事到如今,忽然发现尚有生育能力,再迟就来不及了,今日,或永不,弃权者自误,于是急急寻求怀孕之道,挣扎了整整四分一世纪的女性又回老路上走。

不过有很大分别,这次,女性总算做丁自己的主人,每一步部有把握,完全知道在做些什么。

沛充与隽芝走进山顶咖啡店去。

还没有坐下,沛充便说:“隽芝,我们换个地方。”

隽芝在这种事上,感光较慢,脱口问:“为什么?”

眼光一溜,即时明白了,不远处坐着一桌兴高彩烈的男女,不知在庆祝什么事,已经喝得面红耳赤,其中一名,正是隽芝的大姐夫老祝。

隽芝瞪了沛充一眼,恶向胆边生,“我避他?×××××,他为什么不避我?”

“隽芝——”

“易沛充,你给我坐下来,要不,你可以一个人走.别忘记你有义务支持我。”

“隽芝,我永远在对你有益的事上支持你,这种盲目纵容,却非我所长,时间宝贵,何必如坐针毡?你要使他难受,首先,你得使自己难受,隽芝,干吗要陷自己于不义?听我说,马上离开是非之地。”

隽芝终于静下来。

要过一会子,才能领会到易沛充的好意,隽芝心中十分悲哀,恶人当道,她又不敢扑上乱打,怕只怕招致更大侮辱,更大损失,不甘心也只得回避。

易沛充拉一拉她的袖子。

隽芝便悄悄乖乖地跟男友离去。

沛充已经吓出一身冷汗。

走到停车场,这才看见老祝的车子就停在不远之处。

隽芝看多了几眼,易沛充一颗心又提了起来,低声道:“想都不要想,这是刑事毁坏。”

隽芝叹口气,“走吧。”

沛充举起拇指,“孺子可教也。”

从头到尾.老祝没有发现他们,这种人天赋异禀,目中无人,诚得天独厚。

“我们换一个地方。”

“不,”隽芝说:“我累了,我想休息。”

“不要为这种事沮丧,况且,这还不是你的事。”

“你说得很对,不过,我要回家赶稿。”

隽芝并没有乱找藉口。

回到公寓,她真的摊开笔纸,写起短篇来,故事一开头,已经是二零四五年的未来世界。

那时,世情比较公道,男女均得工作怀孕,权利与义务分配均匀。

女主角已育有一女,且有份优差,男主角却因身价六甲而失业在家。

她出门上班时安慰他:“亲爱的,不要怕闷,同老张老陈他们通通电话,交换一下心得,爱吃什么多吃些,今晚我有应酬,十点钟左右才回来,放心,我爱你,我一定支持你。”她取出公事包潇洒地扬长出门。

他脸容憔悴,支撑着起来吩咐笨拙的家务助理办事,不知这疲倦寂寞的一日如何捱过,但,他怀着希望,盼一举得男,安慰高堂……

隽芝边写边歹毒地笑得几乎落下泪来,情绪得到适当的发泄。

隽芝挥笔疾书。

她在十一点钟才回来,到卧室看他,“好吗,别气馁,快了快了,再熬多七八个星期,大功告成,最令人失望的是你们男人必须剖腹生产,又不能喂人奶,啧啧啧,怕?不用怕,手术极安全,哪个女人没做过一两次,不消半个月,就满街跑,生活如常,不过医生说你超重,产后要做做运动,把腹部完全收起才好,就此把身段毁掉,实在划不来,呵欠,我累了,明天见,亲爱的。”

留下他腹大便便在床上辗转反侧未能入睡,心中闪过一丝悔意,当初怎么会央求医生替他植入人造子宫?他矛盾地落下泪来。

隽芝抬起头大笑。

又要接到投诉的吧。

但她厌倦了写多角恋爱故事,以及独立女性如何为名利挣扎的心路历程。

尾声时,女主角散漫目光落在年轻英浚,刚自大学出来,朝气勃勃的男同事身上。

隽芝放下笔的时候已是凌晨。

她到露台坐下,点着香烟,喝一口冰冻啤酒,忽觉肚饿,取出鹅肝酱夹吐司,大嚼一顿。

忽间隔邻婴儿啼泣。

她看看钟数,噫,是喂夜奶的时分了。

隽芝按熄香个,扪心自问:就这样过一辈子嘛,写些小品,与男朋友逛逛街,与亲友的孩子胡闹,好算一生?

幼婴的母亲起来了,惺忪的声音哄撮着,小东西得到安抚,哭泣渐渐平息。

隽芝觉得眼涩,回到卧室,漱了口,倒床上,盯着天花板,直到天亮,一颗心忐忑,这样的生活,过了二十九岁,就会自潇洒贬为无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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