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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海枯石烂(28)



心最静的时候,元立的电话来了。

我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桅子花?"

"我有个朋友,看遍你的故事,对你的爱恶,了如指掌。"

我想起来,"元立,你的祖母尚健在否?"

"她已于去年辞世。"

"你姑妈周星芝呢?"

"她长居新加坡,与我们没有太多往来。"

"童年时可有想念母亲?"

"很遗憾,没有,我一直以为王女士是我妈妈。"

"她很喜欢你?"

"溺爱。"

"你真幸运。"

"我一早知道。"他笑。

"杏友姑妈今天如何?"

"我这就去看她。"

我叮嘱说:"你在她面前,多提着我,那么她想起来便会叫我喝茶。"

"我知道。"

"喟,有人按铃,我得去看看是谁。"

放下电话,去打开门,吓一跳,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他是谁,他也知道我是谁,互相凝视半晌,在同一时间伸出手来紧紧握住。

"山口。"

"庄!"

他约三十来岁,高大强壮,身段统共不像东洋人,头发染成棕黄色,十分时髦地穿著爬山装束,谈不上英俊,可是充满自信,有男子气慨。

我先问:"见了面,有无失望?"

"你漂亮极了,超乎我想象,对,你对我感觉如何?"

"请进来说话。"

他拖着一大只手挽行李入屋,四周围打量过,大声道:"哗,没想到你还这样富有。"

"哪里哪里。"

他诉苦:"所以对我们不啾不睬。"

"你订了哪间酒店?"

他自己到厨房找饮料,"中文写作酬劳可以提供这样妥善的生活吗?"

"喂,你住哪里?"

他喝一口矿泉水,"喂,你叫我来,当然是住你家。"

我啼笑皆非,瞪住他。

"你给我的照片,那不是你,你欺骗我。"

我摊摊手,"照片中人比我标致。"

"不,你好看得多。"

"山口,我家极多人进出,你不会喜欢。"

"我才不理你有多少男朋友,我们是手足。"

"我没说过我有男友。"

他忽然问:"那些小说,都是你写的吗?"

"怎么样?"

"你不像愿意苦苦笔耕的女子。"

"这是褒是贬?"

他在客房张望一下,捧出行李,往床上一躺,"唔,舒服。"

"你此行目的如何?"

"一定要不遗余力捧红你。"

我讪笑。

我把脸趋到他面前,"我自信才华盖世,何需死捧。"

他枕着双臂看看我,"要不是好小说难找,我早已爱上你。"

"你文如其人。"

"很少碰见像你那么有性格的女子。"

"你在此住上三天使知我披头散发天天死写,毫无心性。"

他意外,"你意思是,我可以住在你处?"

"咦,这不是你意愿吗?"

第十章

"我已经订了酒店。"

"唏,你究竟是以进为退,抑或以退为进?"

他懊恼,"又输了一着。"

我笑,"没有人同你斗。"

"没想到你坦荡荡,如斯大方。"

"你应当为你这小人之心羞愧。"

"这样好了,我白天住你处,晚上回酒店。"

"我们先谈正经事,譬如说,出版合约。"

"先带我出去跳舞。"

"我从来不与染金发男子上街。"

再说,男性的头发怎么会变成今日这样,老实的平顶头与斯文的西式头到什么地方去了。

谁知他回答:"我也许久没有约会黑发女子。"

我看看他笑,"只追金发女郎?"

他连忙解释:"今日东方女都嫌黑色沉闷,添些别的颜色。"并非外国人。

"关于合约─""好,一本一本签使我们觉得不大自在,请你把全体作品授权给我吧。"

我摇头,这等于卖身,这些年来,我已变成谈判专家,怎么肯做这样吃亏的事。

"得到全部版权,才能放心捧你。"

这话我已听过多次,街外亦有不少人扬言某某同某某都是由他捧红,他将来,还要捧谁与谁。

我微笑。

山口是人客,又是老板,我需对他维持基本礼貌。

"你不相信?"

"贵出版杜规模不算大,志气却很高。"

"我做给你看。"

"别赌气,无论什么事,做给你自己看已经足够,千万别到街上乱拉观众。"

山口看看我,"你的作品里也充满这种论调,如此懂事,令人戚戚然。"

我也调侃他,"你的英语说得很好,不枉染了黄发。"

"在我国,女子无论如何不会用这种口气跟男性说话。"

我笑,"是吗,恕我孤陋寡闻。"

"我是这点犯贱,你深深吸引了我。"

"哗,不敢当。"

这时电话铃响,忆,打断了这样有趣的调笑。

"自修,这是元立,母亲想见你。"

"我马上来。"

"自修,我们在圣心医院。"

我立刻警惕,"她怎么样了?"

"你来了再说。"

我转头同山口说:"我有事出去。"

"有人生病?"

他还听得懂中文。

"正是。"

"我陪你。"

"山口,你在这里休息好了。"

他把自己的手提电话交我手中,"我在这里也有朋友,有事说不定可以帮忙。"

我赶出门去,把他丢在屋内。

元立在医院门口等我,"跟我来。"

我随他走上三楼,平时也有足够运动,可是今日仍然气喘。

他的手紧紧握住我的手,他说:"是上帝派你来帮我度过这个难关的吧。"

杏友姑妈在房内等我们。

她端坐椅子上,并无显著病容,但一双眼睛已失去神采。

"自修,请过来。"

我蹲到她面前。

她轻轻说:"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你。"

我大惊,"什么?"

"按着一段日子,我的样子势必十分可怕,我不想叫你们吃惊,留下不良印象。"

"姑妈,谁会计较那个。"

她微笑,"我。"

我顿足。

她改变话题,"故事写得怎样?"

"进行相当顺利。"

姑妈点点头,"你会安排一个合理结局吗?"

"我会挣扎着努力完成。"

"口气像东洋人。"

我握住她的手。

"自修,你对杏子坞的生意可有兴趣?"

我据实说:"我只爱写作,对其他事视作苦差。"心中不禁生了歉意。

"能够找到终身喜欢的工作,十分幸运。"

我点点头。

"那么,杏子坞只好交给下属打理了。"

"姑妈,病可以慢慢医。"

她吁出一口气,"自修,替我照顾元立。"

"元立已经长大,十分独立。"

她靠在椅垫上,"我常常梦见他,小小婴儿,站在我面前,看看我笑,总是赤着小脚。"

我心酸,"那不是他,他一直获得最好的照顾。"

姑妈别过了脸,低声说:"一直以为时间可以酱治一切创伤,对我来说,岁月却更加突出伤痕。"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自修,你可信海枯石烂?"

我苦笑,摇摇头,"永不。"

"那么,你相信什么?"

"我相信快乐时光,享受过也不枉一生。"

未料到姑妈深深受到震荡,"呵,"她说:"自修,我愿跟你学习。"

千万别奢望良辰美景可持续一生一世,这是根本没有可能发生的事,一定会得失望。

看护进来了。

我抬头,"我们还想多说一会。"

看护微笑,"难得你同长辈有说不尽的话。"

我说:"长辈?不是,我觉得你像我姐妹。"

"自修,你何等强壮。"

"有时也在半夜烦得哭起来,不过,知道所有问题都得靠自已双手解决。"

"不觉累?"

"休息过后再来,至于心灵,靠一口真气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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