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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海枯石烂(20)



两人都无心思吃饭,就此告别。

杏友一回到公寓就接到电话。

"庄小姐你快来染厂,他们把一只颜色做坏了。"

她立刻放下一切赶着去。

可不是,紫蓝染成灰蓝。

说也奇怪,将错就错,该种颜色非常好看,似雨后刚刚天睛,阳光尚未照射的颜色。

杏友正沉吟。

她终于说:"我们就用这个颜色好了。"

染厂内气温高,她出了一身汗。

回到家,淋浴之际,才放声痛哭。

第二天,双眼肿得似核桃,只得戴着墨镜上班。

阿利看看她不出声。

中饭时分她揉着酸痛双眼。

阿利进来说:"当心哭瞎。"

"不怕,我本来是个亮眼瞎子。"

"杏友,我只想你快乐。"

"我并非不快乐。"

"可是,要你快乐也是太艰巨的事。"

"你又何必把我的快乐揽到你的身上呢。"

阿利坐下来,正想教训她几句,忽然看到案上有一双银相架,里头照片是一个可爱的小男孩,他大奇,"这是谁?"

杏友轻轻问:"你准备好了?"

阿利发征。

"是我的孩子。"

阿利霍地站起来,"你有这么大的孩子?"

杏友微笑,"正是。"

"我不相信,他在什么地方?"

"他与祖父母在一起。"

"我的天,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早告诉你又怎么样?"

"去把他领回来呀。"

杏友真正深深感动。

"所有孩子都应同母亲一起。"

"不,阿利,他与祖父母生活好得多。"

"为什么,因为物质享受高?"

杏友膛目结舌,"你怎么知道?"

"猜也猜得到,我不是笨人。"

杏友黯然,"跟着我,叫油瓶,跟他们,是少主。"

"所以你自我牺牲掉。"

"你真好,阿利,你爱我,所以视我为牺牲者,其它人只把我当不负责任的坏女人。"

"你管人怎么说。"

"我早已弃权。"

杏友把脸伏在桌子上。

"杏子,"他过来吻她的手,"我竟不知你吃过那样的苦,可怜的小女人,怎样挣扎到今日。"

杏友忍不住紧紧拥抱他。

真没想到他因此更加疼爱她,庄杏友何其幸运。

年底,她又搬了一次家。

这次搬到第五街可以斜看到公园的人单位里。

阿利说:"现在是打官司的时候了,去,去把孩子告回来。"

杏友摇摇头。

"我同夏利逊谈过,他叫我们先结婚,才申请抚养权,有九成把握。"

"律师当然希望家家打官司。"

"杏友,要不完全放开,要不积极争取。"

"我总得为小孩设想。"杏友别转面孔。

"至低限度,要求定期见面。"

"是。我也想那样。"

"我立刻叫夏利逊去信给周家。"

"可是─""别儒弱,我撑住你。"

杏友惨笑。

半晌她说:"欠你那么多,只有来世做犬马相报。"

阿利微笑,"今生你也可以为我做许多事。"

杏友忽然狡黠地说:"先开个空头支票,大家心里好过。"

阿利见她还有心情调笑,甚觉放心,"全世界人都催我俩结婚,我实在没有颜面再拖下去。"

"是你教会我别理闲人说些什么。"

"可是这件事对我有益,我想结婚。"

他说得那样坦白,杏友笑了出来。

"来,别害怕,我答应你那只是一个小小婚礼。"

"一千位宾客对罗夫家说也是小宴会。"

"那么,旅行结婚,一个人也不通知。"

"妈妈会失望。"

"那是注定的了。"

"阿利,我真想马上与夏利逊谈谈。"

阿利见她转变话题,暗暗叹口气,知道今日已不宜重拾话题。

安妮进来,"庄小姐,看看这个模特儿的履历。"

杏友翻照片簿。

又是一个唐人娃,黑眼圈,厚刘海,名字索性叫中国,姓黄,客串过舞台剧花鼓歌仙小角色。

杏友说:"我在找一个国际性,真正不靠杂技可以站出来的模特儿。"

阿利抬起头来,"外头已经多次说你成名后不欲提携同胞。"

杏友答:"那是我的自由。"

阿利耸耸肩,"好好好,恕我多嘴。"

杏友对安妮说:"请黄小姐来一趟,嘱她别化妆,穿白T恤牛仔裤即可。"

那女孩下午就出现了。

长得秀媚可人,嘴层与下巴线条尤其俏丽,比相片中脓妆艳抹不知好看多少。

"你真姓名叫什么?"

"黄子扬。"

"好名字,从今起你就用本名吧,不用刻意扮中国人,试用期三个月。"

"谢谢庄小姐。"

杏友同安妮说:"请安东尼来化淡妆,头发往后梳,让吏提芳拍几张定型照。"

说完之后,自己先吃惊,为什么?口气是如此不必要地权威,像一个老虔婆。

她躲到角落去,静静自我检讨,这简直是未老先衰,有什么必要学做慈禧。

转身出来之后,她的脸色详和许多,也不再命令谁做些什么。

过两日夏利逊律师带了一位行家出来见他们。

那位女士是华裔,叫熊思颖,专门打离婚及抚养权官司,据说百战百胜,是位专家。

她一听杏友的情况,立刻拍案而起,"岂有此理,欺人太甚。"

杏友低头不语。

阿利紧紧握住她的手。

熊律师铁青着脸,"始乱终弃,又非法夺取婴儿,这户人家多行不义,碰到我,有得麻烦,庄小姐,那年你几岁?"

"十九岁。"

"果然被我猜到,你尚未成年,这场官司可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我-""一定是这样,"熊律师按住她的手,"对你有好处,可以争取抚养权。"

杏友苍茫地低下头。

阿利同律师说:"你看着办吧。"

熊律师颔首,"我一定替你讨还公道。"

杏友抬起头,想很久,没有说话。

此时在她身上,已完全看不出当年那受尽委屈穷女孩的影踪,举手投足,她都足一个受到尊重的专业人士。

想忘记丢下过去,也是时候了。

把旧疮疤重新拾起来有什么益虚?

熊律师像是看清楚杏友的心事,在这要紧关头轻轻说:"是你的,该归你所有。"

杏友终于点点头。

这一封律师信对周家来说,造成的杀伤力想必像一枚炸弹。

因为数天之后,对方已经主动同庄杏友联络。

先由庄太太打电话来,"杏友,这件事可否私底下解决?"

杏友不出声。

"杏友,周夫人想与你亲自谈一谈。"

"我不认识她。"

"杏友,这是我求你的时候了。"

"伯母,你同他们非亲非故,一直以来不过是生意往来,现在,你应站在我这边。"

"我何时不偏帮你?说到底,闹大了,大家没有好处,孩子首当其冲,左右为难,你把你要求说出来,看看周氏有无方法做到。"

杏友叮出一口气。

"下星期一,周家司机会来接你。"

熊律师头一个反对,"你若去见她。我就雏以办事。"

杏友不出声。

熊律师异常失望。

杏友没有赴约,周夫人却亲自到罗夫厂来找她。

下雨的黄昏,杏友正与阿利争执。

"不要为省一点点料子而把纸样斜放,衣服洗了之后,会得走样,缝线移到胸前,成何体统。"

阿利答:"庄小姐,通行都普遍省这三吋布,一万打你说省多少成本。"

"我是我,杏子坞。"

"你吹毛求疵,有几个人会洗凯士咩毛衣?"

"我。"

阿利举起双臂投降,"我真想与你拆伙。"

他走出办公室。

就在这时候,周荫堂夫人在门口出现。

她像一尊金身活佛似,世上已千年,人人历尽沧桑,她却依然故我,保养得十全十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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